秦牧的散文,具有豐富的知識性,本篇也不例外,在閱讀過程中,除於立意上給人以警示之外,更有文化知識的滋養。

海邊銷魂記。

秦兆陽。

太陽正在西沉的時候,炎熱已經退盡,微風輕拂大地。我一個人來到海邊,想趁著寂靜無人時獨自在沙灘上徘徊遠眺,恢複一下腦子的疲勞。不想剛剛在平緩柔軟的沙灘上走了幾步,就被眼界所及的景色驚呆了,迷住了。遷緩綿遠的金色沙岸,沉靜而又溫柔地向大海環抱過去,萬頃碧波也溫柔而又沉靜地環繞過來。不,不是碧波萬頃,愈是接近西邊天際,愈是金波浩渺。嫩綠透明的天空上,耀目的彩霞,把大海染成了一幅彩色豔麗的玻璃世界。我在一陣發呆之後,突然狂喜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歲,急忙脫下鞋子用手提著,挺起胸膛,在沙灘上奔跑起來,呼喊起來:

“啊—!啊—!啊—!……”

噫!什麼硬硬的東西使得我的腳不住地打滑,弄得我跑不穩跑不快?原來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圓石頭兒。原來,我不知不覺跑得太靠近水邊了。我又停下來愣住了:柔軟的波浪不停地舔著沙灘,伊喲,伊喲,伊喲,像催眠曲,像詠歎調,同時把一些圓形石頭子兒洗測幹淨,向岸上推去,好像是說:“送給你,送給你,送給你……”真的是海水送給大地的禮物嗎?我彎下腰去仔細一看,呀!是真的!那些石子大的有如雞蛋鵝蛋,小的有如鈕扣,都是略扁的,橢圓形的,有很多是橢圓得十分均衡對稱的,就像是人工刻意作成的一樣。大體看去,五顏六色,有的白如美玉,有的明如水晶,有的金黃金紅,有的赤紅綠紫。仔細看去,每個石子上又有花紋,像絲線纏繞,像彩霞印染。於是,我像發現了寶藏,把襯衣脫下,紮住袖口,做成兩個口袋,索性把鞋子也放在裏麵,騰出手來,就像撿拾寶貝一樣撿起石頭子兒來。翻找,挑選,比較,太多太重了,就淘汰一些。就這樣一直往前走去,忘記了一切,心裏隻有一個疑問:為什麼連石頭子兒都生長得這麼美麗?啊,還有貝殼和海螺。去年我在山海關外秦皇島附近的一處海邊,撿到了多少美麗的貝殼和海螺。還有,前年在海南島海邊撿拾到的珊瑚花—一支罕見的石花:潔白的花莖,三寸長,三瓣淡綠色的花尊托著幾瓣鵝黃色的花瓣。是的,大自然總是力求豐富多彩,力求無限美好,力求給人們以慰藉和鼓舞……

天色暗下來了,眼力不行了,撿得也太多,提著太重了。我直起腰來,想喘口氣,偶然朝東方的天邊一看:喝!好大一個金盆似的月亮!

莊嚴、肅穆、悠閑、喜悅、安靜、慈祥,金光華貴,無法形容!對著西方正在消逝的斜暉微笑,對著大海微笑,對著人間微笑。這才真正是“海上生明月”呢!這個“生”字用得真好呀!它,是大海的產子,宇宙的嬰兒,黑夜的銀燈,人間的裝飾。天空為之變色,大海為之改容,陸地為之靜默。

它在逐漸地升高,逐漸地散放出光彩。

我站累了,隻好找到一處較為幹燥細軟的沙地,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任憑輕柔的海風吹拂我的身體,不知不覺之間,思緒縹緲,腦子裏湧現出了許多個“假如”。

假如我是個沒有祖國的孤苦伶仃的老人;假如我不是立足在祖國無邊廣大、無比堅實的土地上;假如我的背後沒有祖國的萬水千山和十億人民;假如我的祖國不是正在生機蓬勃地克服困難極力前進;假如眼前這片大海裏停泊著外國侵略者耀武揚威的軍艦;假如這片海灣是外國侵略者的“東方基地”……我能夠如此自由,如此忘形,變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快樂地享受這黃昏時候海邊的美麗景色嗎?

青年時代在武漢上學,長江裏邊那些威風凜凜的外國軍艦的形影,還在我的腦子裏閃現。今天參觀旅順口的印象,還在使我激動不已。十三萬居民—甲午戰爭以後,旅順口街鎮上的十三萬居民,在一天一夜之間,被日本侵略者屠殺得隻逃出了三十六人。家家戶戶躺著屍體,三寸厚的血水經過街道向海裏流去,把海水染紅了一大片。後來,附近成千上萬的農民暴動起來了,趁黑夜衝進街裏,報冤仇,搶屍體,在旅順口附近,在萬眾的嚎哭聲裏,修了一座永誌不忘的“萬人家”。這旅順口,四麵青山環抱,形成一個寬大美麗的圓湖,隻有東南麵有個通航的口子,冬不凍冰,夏不炎熱,沒有台風的侵襲,水深浪平,多好的天然良港!渤海灣多好的天然的門戶!……直至今天,旅順口北岸的白玉山上,還留著一座高六十六米,身如炮筒,頂似炮彈,石質堅硬的高塔。是日俄戰爭以後,侵略者為了表彰六萬炮灰的“忠勇”,鞭打著數萬中國人民,化了三年時間,修成的一座表忠塔。其實,它是那時表示耀武東亞和威鎮中華的罪證塔!我不大明白。為什麼我們現在要給它懸上一個“白玉塔”的門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