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詩的春天春天的詩(3)(2 / 3)

《無名氏》可說是柯靈散文的代表作。從立意的結構藝術、語言風格,都足以體現柯靈散文的特色與風格。我們瀆《無名氏》,不禁為其高遠的立意、精妙的結構和典雅的語言所傾倒。

寫在貝殼上的詩。

柯藍。

人們對來自大海的貝殼,都充滿一種異樣的感情。這種現象並不奇怪,我甚至覺得每一種不同的貝殼,都是一首詩,或者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故事。

五十年代我在上海,接待過來自海洋國家的國際著名詩人聶魯達。這位遠涉重洋長途跋涉的藝術家,在他的行囊裏,裝了一箱各色各樣、成千上萬的貝殼。我看了他那些閃光的美麗的各種貝殼以後,笑著對他說:“你大概被這些貝殼上寫的詩,和充滿詩意的故事迷住了—”翻譯同誌把我的話,轉告了他。他聽了先還愣了一下,接著就連忙點頭,熱烈地和我握手。好像在他鄉遇到了知音。

六十年代我遨遊了祖國的東海岸之後,又到了南海。我對一位朋友表示了我對貝殼的愛好。第二天他來到我的住所,打開一個布口袋,嘩啦嘩啦地往我的桌上倒出了幾百個黃的、紅的、綠的、花色五彩的貝殼。我激動地撫摸著這些大的、小的、圓的、尖形的、卷筒形的光滑的貝殼,心想:這要多少時間,要經過多少人之手,才能收集到這麼多珍貴的貝殼嗬。他怎麼魔術師似的一夜之間就將它們送來了呢。他微笑著說:

“這些貝殼是南海文工團歌唱隊和舞蹈隊的女演員們,幾年來在外出演出過程中收集珍藏的。她們聽說你來了,托我轉贈給你。”

我又是驚喜,又是愧疚,竟責怪起我這位朋友來:

“咳!我又不認識這些年輕姑娘們。她們好容易收藏了這些美麗的貝殼,這裏麵說不定還有什麼感情上的紀念品,你怎麼這樣粗暴,要她們送給我呢?—”接著,我就嚷著要他把這些美麗的貝殼給送回去。

朋友感到受委曲了。他說:

“你雖然不認識她們,可你到我們南海來了。她們是知道的。那天在會上,我隻隨便提到你喜愛貝殼,還說了你講過:每一個貝殼都是一首詩,或者是一個富有詩意的故事。她們聽著都笑了。其它,我什麼話也沒有說。我知道,隻有文工團的女演員們才藏有珍貴、稀奇的貝殼,一般的男演員們隻能揀得到一般的貝殼。而女演員珍藏的貝殼,連看也舍不得給你看,還舍得拿出來送人嗎?所以我壓根就沒往這方麵去想,怎麼會粗暴到要人家送來呢?—”

“那後來又怎麼送這許多來了呢?”

朋友搖了搖頭,表示不太明白:“恐怕是你那兩句話,打動了姑娘們的心,她們才紛紛托我把這些美麗的貝殼轉送給你。她們說,那個從東海到南海來尋找貝殼的人,對貝殼如此知心,那就把最好的貝殼交托給他珍藏吧—!”

聽到這些話後,我先是愣住了,接著又連連點頭,熱烈地抓住我朋友的手,也好像是在他鄉遇到了這麼多的知音,感到異常激動。

從南海回來後,我把這些珍貴的貝殼,非常愛惜地裝在一個漂亮的奶油色塑料盒裏,同我的一些珍貴的生活照片放在一起。孩子們見了都搶著要拿去玩。我一個也不給,隻準他們圍在小桌邊看一陣。從孩子們又黑又圓的眼睛裏,看出他們也是對貝殼充滿了幻想的。女孩子問:

“這些貝殼—都是活的嗎?會動嗎?—”

“它們過去都是活的!—”我怎麼說呢?他們都還小,不懂得每一個貝殼都是一首詩,或者是一個富有詩意的故事的話。至於有關貝類的自然科學知識,也要到她們長大上學之後,才能學到。我隨手從一堆貝殼中,揀起一個長尖形的花螺,故意一扭一動地送到小女兒的鼻子跟前,嚇得她又驚又喜地鑽到我的懷裏。

從此,玩賞這些貝殼,便成了我們家庭,以及來訪的客人們的一種樂趣。

幾年以後,文化大革命發生了。打、砸、搶的“英雄”們把我的家抄了,這些貝殼和生活照片全部被抄走。照片當然是撕毀,這些貝殼也都不見了。起先,我覺得對不起南海的那些不認識的演員姑娘們,在感情上覺得很難過,但後來,我也變得麻木起來了。從此下決心,再不收藏貝殼了,當然更不說什麼每一個貝殼都是一首詩這類的傻話了。正常生活都無法保證,還談什麼詩和故事?

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在收藏南海貝殼二十年以後的今年,我又在青島揀起了一對紅豔豔的貝殼,放在我的桌上。

那一天,一位中央廣播電台的記者約我到青島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去,認識了那裏的一位研究員張福綏同誌。這是一位身材高大、待人熱情的海洋研究工作者。大概由於我對海洋的迷戀太深了、幻想太多了,所以一見麵,就對他發生了好感。因為他做著我想做,而又不能做的工作。記得我剛來青島,便連續幾個早上和晚上,來到大海邊,靜靜地坐在赤褐色的礁石上。我麵對著腳下飛濺的浪花,一望無邊的波濤,以及在天水之間閃閃發亮的星星點點,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沉醉,弄得我長久長久地不忍離去。先還以為這是我們生長在山區和平原的人,對海的一種特殊的眷戀。後來,我發現一些在艦隊工作的水兵們,也是這麼愛坐在礁石上,長久地凝視著如此廣闊,如此千變萬化的大海,難道他們還沒有看夠海嗎?於是,我便覺得海始終是一個令人困惑的謎,而偏偏又如此誘惑著人們向她窺視,並產生一種強烈的要征服她的欲望。航空兵要征服的藍天,是一個空間的海洋,雲霧風雨的海洋;水兵們要征服的大海,卻是一個很難說明的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