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懷著深深的眷念,重溫舊夢。原來《伐子都》是著名的累功戲,武功異常繁重,隻有青春似火的演員才能勝任。我初看無名藝人演出的時候,他實際已經行近中年,演到後來,騰空翻撲就要檢場的給他托腰了。過不了幾年,衰態越來越顯眼,行頭也越來越陳舊,我看著看著,漸漸起了一種不忍卒睹的沉重感覺。最後已經看不到他演《伐子都》,隻在有戲裏充下手,甚至跑龍套了。但少年人不解世途的艱辛,我依然戀戀不舍地跑去看戲,幻想能再看到他的《伐子都》。有一天,這個草台班就在我們鎮上演出,—這種戲班,照例有一隻班船,載著全班演員,戲箱道具,浮家泛宅,沿著演出的村鎮到處流浪。—我興衝衝地到停泊班船的河邊看熱鬧,欣喜地看到了這位無名藝人的廬山真麵。我沒有料到,在台上那樣威風凜凜,似乎能夠呼風喚雨的角色,在台下卻完全像個樸實的莊稼人,披著一件黑色的舊短棉襖,和同伴一起,蹲在岸邊,端著藍花粗瓷飯碗,津津有味地吃飯。額頭有了皺紋,隻是那雙眼睛,還不曾完全失去光彩。我失神似地看著他,他覺著了,似乎猜到了我是他的一個看客,朝我溫和地笑笑,微微頷首,顯得那樣安閑自得,把我蕩漾心頭的一抹悵惘掃除淨盡。歲月如流,人壽有限,我怕這位無名藝人,大概早已與草木同朽了,但這個片刻的印象,卻和他精湛的藝術一起,雕鏤般刻在我的記憶裏,至今曆曆如畫。
世人以無限的欽辭豔說莎士比亞、莫裏哀、席勒、易卜生、關漢卿、王實甫、高則誠、湯顯祖、程長庚、梅蘭芳……他們是如何的文采絢爛,光芒萬丈,如果沒有這許多天才的卓越貢獻,我們的藝術天宇將顯得多麼寥落暗淡,星月無光。世人又以無限的歆羨競誇巴黎、倫敦、柏林、莫斯科、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等等世界名城的著名劇院,是如何的壯麗華美,新穎奇巧,如果沒有這些高貴的藝術之宮,那些紅塵滾滾、人海滔滔的城市將顯得多麼浮囂淺薄,枯燥無味。這當然是不爭的事實。但我卻願以深摯的謝意,獻給那難以數計的草台班和無名藝人。他們走遍山塢水涯,窮鄉僻壤,把自己的藝術無償地送給胼手胝足的芸芸眾生,滋潤大家的心靈:而自己則粗衣食,碌碌終生,默默無聞。他們自甘雪中送炭,不屑錦上添花。如果沒有他們,廣袤無垠的世界將減損多少色彩,成千上萬的大地之子將經受多少難耐的精神饑渴!
“天涯何處無芳草”,無名氏,草台班,多麼浩茫壯闊的生活舞台,多麼平凡芳醇的人生戲劇!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寫畢壬戌年元旦抄改。
[鑒賞]
柯靈(1909~2000),原名高季琳、生於廣州,原籍浙江紹興。著名報人、電影劇作家,也是一位學養深厚、眼識過人的隨筆作家,常以富於曆史感的理性精神打動讀者。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香雪海》、《長相思》、《遙夜集》、《柯靈散文選》等。
《無名氏》這篇散文構思新穎,別具一格,全文以兩條線索貫穿始終:一條以鄉下草台班裏的演員“無名氏”及作者聯想到的人與事為線索;另一條以無名氏藝人表演的戲目《伐子都》及與之具有同樣哲理的外國戲劇為線索。高明的作者並沒把這兩條線索分離開,而是把它們有機地融合起來。由草台班的演出寫起,寫到無名藝人卓絕的表演藝術,從而聯想到《伐子都》與莎士比亞劇作的異曲同工之處,又寫到解放後《伐子都》及演員的命運,由此懷念起無名藝人的平凡生命,最後寫到草台班及無名藝人給中國貧瘠土地上灑下了甘霖。文章結尾抒發了對無名氏和草台班的無限熱愛之情,與題目緊緊相聯。全文雖有兩條線索,作者寫來卻絲絲入扣,毫無遊離之感。因為貫穿這兩條線索的,是作者深邃的思想。
這思想表現在兩代《伐子都》表演者的不同命運上。第一代是“無名氏”,雖然他沒留下名字、時間也相隔了五、六十年,但其精湛的藝術,卻令作者久久不能忘懷。
無名藝人的表演,把美帶給了人民:《伐子都》戲目本身也把人性的醜惡揭示給人看。作者大膽地將中國的古老戲目與世界名劇《哈姆雷特》、《麥克佩斯》相比較,發見它們所揭示的共同內涵,讚美《伐子都》“完全可以與前劇駢肩而無愧”,作者沒有濫加讚美之辭,而是將他們與著名的藝術家相媲美,這種筆法使文章回味無窮,作者的功力之深也可略見一斑了。
文章並末停留在對“無名氏”的讚美上,而是拓展開來在讚歎之中求索人生、考察世情,草台班無名藝人的樸實平凡,《伐子都》劇作者的湮沒無聞,戲台上子都的誌得意滿與最終泯滅,現代超級公孫閼們演出的一出出鬼戲及其收場,構成了一幅幅光怪陸離的“世情圖”。“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作者求助於曆史,放眼於將來,揭示出“野心”在現實生活中的含義,是向世人敲起的警鍾。
柯靈散文的語言,在現當代文學史上是獨樹一幟的。他說過:“語言的錘煉對散文的創作有重要意義。”在《無名氏》中,柯靈對語言的錘煉真正是爐火純青,正所謂信筆揮灑,佳句天成。如文章開篇寫草台班演出的情景:“但夢裏真真……隻有顧愷之、吳道子、達·芬奇、倫勃朗那樣大手筆才摹寫得出來。”在不到二百字的篇幅裏,作者寫得靈動活潑、神采飛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妙語珠聯、可謂鬼斧神工,令人歎為觀止。作者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意境幽遠、充滿濃鬱鄉土氣息的風俗畫,卻又如此典雅優美,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古典文學的深厚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