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詩的春天春天的詩(2)(1 / 3)

1946春天,我從江西回到故鄉當塗,開始上小學。兩年後,母親到縣東北角一個偏僻的鎮上教書,我也隨著去,那年我10歲。記得是一個冬日的清晨,我們吃完早飯就動身。過了北門石拱橋,盡是山路。從小在江西逃難,白天黑夜翻山越嶺,我走慣了山道,稚嫩的小腳過早地生起了一塊塊硬繭。可那山,是真正的山,綠蔭覆蓋的山,一片蔥蘢,逗人樂趣。春天,挖竹筍,采野果,摘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黃的、紫的、紅的、藍的、白的,送給伴侶。秋天,滿山的毛栗子,個頭雖小,味道香甜。起初我不會采摘,小手被刺得鮮血直滴,後來學會了先用鞋底拍打。我的童年是在崇山峻嶺的搖籃裏度過的。我愛山,愛山中的樹,山中的溪澗,至今我還懷念那綿亙百裏的深山—誰會相信,我親眼見過活生生的大老虎,會吃人的大老虎!眼下,我跟著母親走過的這一個又一個濯濯童山,絲毫沒有那美妙的一切,稀疏的小樹,黃土一片,幾隻山羊在覓食,枯草在風中抖……30裏地,越走越長,冬天日短,太陽早落山了。在夕陽微光的拂照下,遠處,黑憧憧的一片泛起灰白色,這就是我要去的霍裏鎮。母親催我快走,我拔了拔不合腳的球鞋。加快了步伐。

小學校在鎮邊,門前有一個大塘,水位一年到頭低落,淘米、洗衣要蹲在石頭上深深彎腰。校舍是一座祠堂改建的,空曠、寥落。夏天涼快,山風呼呼吹來,蚊子多,但風大停不住腳。冬天冷得很,手凍的像胡蘿卜,紅腫著。晚上進被窩,腿蜷縮著,一夜也難於舒展開。我熟悉的幾位小同學,都比我穿得單薄,既沒有我戴的破手套,也沒有補過的線圍巾,但他們對嚴冷慣了,並不怎麼在乎。看著他們在風雪中那副自在的樣子,有時為了逞能,我也故意揀冷地方呆著鍛煉自己,漸漸地,我也不那麼怕冷了。

我的一位好同學,家在與學校貼鄰的一個山坡上,孤零零的一座茅草屋。我下午課後常去找他玩。為了擋風,他家的門常關閉著。他的父親是一位嚴師,更是一位嚴父。下午他放學回來,必須背會幾個英文單詞,才能被準許外出玩耍。我每次去,常常在門外等著,臉貼著大門,眯著眼向縫隙裏張望。山頭上的風越來越大,吹個不停。我踩在積雪堆上,雪花飄灑滿身,我也快成了雪人。當屋內“ABoke”的誦讀聲止息,大門啟開,他便會敏捷地竄了出來。他獲得了自由。我們緊緊抱著,在雪地裏打滾,在山崗上漫跑。夏日天黑得晚,我們喜歡去小街轉轉。店鋪陸續上門板了,張家布攤父子裝好擔子,正踏著暮色回家。賣吃食的小攤這時則活躍起來。這座小鎮產山羊和湖鴨。羊糕是這裏冬天的一道名菜,從清早賣到燃起煤油燈。當年吃羊糕時那種鮮美的味道,今天已經回想不起來了。鹽水鴨四時皆有,南京、蕪湖的鹽水鴨聞名全國,這裏離這兩個大碼頭都不遠,做好鹽水鴨不難。至於它們之間有何區別,我未作過比較,不得而知,隻記得家鄉的鹽水鴨嫩,不肥。這條幾十米長的小街有三四個攤子賣鹽水鴨,長桌上放著幾個大盤,盤子裏整齊地碼著七八隻鴨子,無一例外;每隻鴨尾部都插一個紅紅的小辣椒,尖頭朝上。從上午賣到晚上,常常還有剩貨,絕少有人買得起一隻整鴨。如果哪天有人真買了整隻的鴨,肯定會引起沿街百姓的注目。通常,一隻鴨總是被幾人或十幾人零打碎敲地肢解掉,尾部那紅紅的小辣椒也無一例外地被主人留下,用來插在另一隻鴨子上,好似要使這狹窄灰暗的街麵上保留一點紅色。那時候,我常愛在鴨攤前看看,慢慢地,那紅紅的小辣椒像是插到了我的心田裏。這座小鎮,黑瓦灰牆,不像徽州一帶皖南山區黑瓦白牆,蒙蒙細雨,早晚炊煙濃厚,漸漸擴散開來,將方圓幾裏的太空染成灰色一團。我不是考古學家,也不熟諳風土習俗知識,不知在留下我童年足跡的這個地方,何年何月始,做鴨子的師傅天才地創造出這富有詩意情趣的一招,至少給如我生活在這陰冷灰暗日子裏的幼小心靈留下了一點暖色。

記得有一次,遠房的一位親戚特意從外地來這小鎮看媽媽。晚飯的菜端上桌了,媽媽叫我跑上街去買點熟菜。我將一隻藍花大瓷碗放在王家鴨攤上。王老頭是鎮上祖傳的做鹽水鴨名手,他望望我這小不點個兒,又再次翻了翻從我手中接過來的錢,然後斬了大半隻鴨子,替我在碗裏排得整整齊齊的,上麵一層全是好肉,澆了三匙鹵汁。我眼巴巴地盯著剩餘半隻尾上插著的那個紅紅的小辣椒不肯走。他笑著說:“好,給你這個。”他將辣椒拔出來,插在我的碗裏。我高興得用雙手捧著大碗,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地走,下坡上坡,怕將這豎立著的紅紅的小辣椒碰倒。舅舅見我端碗的那副認真勁兒,看看碗裏一點紅的鴨子,也新奇得笑了。

我至今想不通,在那個小鎮裏,這麼點鮮活的紅色怎麼會使我長久留下記憶。小時候,我在山裏見到的,玩過的,吃過的五顏六色的野花果太多了。4月的江南,一望無垠的金黃金黃的菜花夠耀眼刺目,它的折光使附近的房舍也多少塗上了點金色。我乍回當塗老家,一眼見到天井一角有棵天竺,上麵綴滿了點點紅珠子。這是我在江西山裏不曾見過的。除夕夜,準備年飯,姐姐摘了兩粒天竺珠子,嵌在一條大鱖魚的眼裏。這條眨著紅眼睛的鱖魚,先被端正地放在祖先牌位前,祭祀後又被轉移到大圓飯桌的中央。我回家鄉不久,不懂得鄉規、家規。媽媽不斷幫我揀菜,叫我少吃飯,多吃菜,說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多的家鄉菜,今晚要吃足。哥哥給我揀了一碟蠶菜,俗語八寶菜;姐姐給我挑了個大肉圓子和精巧巧的蛋餃子。我目光注視著那條大鱖魚,那對紅眼珠子仿佛在向我擠弄。我將筷子伸去戳魚肚皮,被媽媽用手將我的筷子打掉。我嚇呆了,見媽媽生氣,急得哭了。事後姐姐告訴我,這是條吉利魚,象征年年有餘,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頓頓飯要端上來端下去,過了十五才能由大人先動筷子。媽媽不是舍不得讓我吃,是怕破了吉利。馬上家裏幾個孩子開學,要交一筆學費,媽媽正為籌措這錢犯愁呢。聽了姐姐的一席話,我哭得更傷心了。那對紅珠子,就這樣帶著哭聲被筷子戳在我的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