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詩的春天春天的詩(2)(3 / 3)

我欣賞過很多名角登台獻藝,中國的、外國的、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劇種。龍翔鳳舞的身姿、鳶飛魚躍的動作,矯嫋盤旋、抑揚頓挫的歌喉,有聲有色、維妙維肖的表情。台上出神入化,台下心醉目迷。一劇方終,全場歆動,一陣又一陣雷動的掌聲,一次又一次彬彬有禮的謝幕。但我的記憶深處,卻還另有一種親切的存在,那就是鄉下草台班裏無名藝人的演出。

我看過無數台上搬演的戲文,為多少慷慨激昂、悲歡離合、可歌可泣、亦莊亦諧的故事傳奇所陶醉:但那些摘隱發伏、揭示人生真諦的節目,卻更能扣動我的心弦。

我小時候看過一出戲,相隔五、六十年了,至今還是活鮮鮮地留在眼底,印在心上。離開我家五裏地的一個小村莊,村口有個文昌閣,緊靠著一座寬闊的大石橋,橋下流水湍急,嘩嘩作響。廣場上矗立著古舊的廟台,麵向神座,正在演出社戲。夜空遼廓,秋意漸深,在急管繁弦聲裏,我看到一出驚心動魄、使人戰栗的戲劇,那就是根據《左傳》史實衍化出來的《伐子都》。在遼遠的春秋時代,鄭莊公伐許,公孫閼(子都)和穎考叔奉命出征。公孫閼在鏖戰中馬失前蹄,幸虧穎考叔救了他。但當穎考叔戰勝敵手的時候,公孫閼卻出其不意,謀殺了他的救命恩人和戰友。謊報穎考叔陣前喪生,冒奪戰功,班師入朝,金殿受賞,誌得意滿。不料穎考叔的鬼魂卻在煙火彌漫中一再出現。公孫閼被強烈的恐懼和良心譴責所壓倒,神誌失常,突發狂癇,終於吐露出諱莫如深的虧心事,咯血而亡。我稚弱的心靈第一次被人性中黑暗的深淵所震懾,也第一次如此強勁而深刻地被藝術感染力所吸引,如受電擊雷轟。扮演公孫閼的是一位無名的藝人,他以絕妙的氣概風度,矯健的腰腿身手,活靈活現地創造了一個胸襟十分偏窄而野心無限膨脹的人物。他富有特色的臉型:瘦棱棱兩頰,配上忒愣愣的雙眼,把金殿發瘋那場戲演得石破天驚,使人毛骨悚然。

無名藝人征服了我,成了我傾心折節的偶像。在以後的幾年裏,我跑遍四鄰遠近的村鎮,如醉如癡地盯著看他的戲,特別是他最拿手的《伐子都》。我覺得能享受這樣的藝術真是幸福。隻是生活驅遣我離開故鄉以後,“此曲終成廣陵散”,我再也無法品嚐。

世態的浸淫和年齒的推移比例增長,我洞察了許多世道人心,藝術欣賞也大大擴展了眼界,有機會耽讀了不少輝煌的世界名劇。當我讀到莎士比亞劇作的時候,總是自然地引起對《伐子都》的聯想。

“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過是一個夢的影子。”

“一個夢的本身便是一個影子。”

“不錯。因為野心是那麼空虛輕浮的東西,所以我認為它不過是影子的影子。”

這是《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中的一段對白。和《伐子都》內涵的哲理若合符節—《哈姆雷特》、《麥克佩斯》和《伐子都》,不同樣是發掘人類病毒的傑作嗎?我深切地感到,《伐子都》完全可以與莎劇駢肩而無愧。在我們可以預見的將來,它們還將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對觀眾起振聾發聵之功。《伐子都》的劇本作者是誰,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恐怕和我所崇拜的無名藝人一樣,也是被人世遺忘了的無名氏吧。

在六十年代初葉,大約闊別三十幾年以後,我才有機會在京滬兩地重睹《伐子都》的演出。在上海,主要演員是青年武生蔣英鶴,淩厲峭拔的台風,勇猛跌撲的功夫,使他脫穎而出、一舉成名。在北京,主要演員是錢浩梁—那時他是武生行中的後起之秀,已經很負時譽。這一南一北互相輝映的兩台《伐子都》,演員聲名的顯赫,劇場設備的堂皇,戲裝的鮮豔,武功的精嫻,角色搭配的整齊,和草台班的演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我總覺得意猶未盡、流連光景,有一種近似曾經滄海、除卻巫山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時隔不久,《伐子都》竟以“鬼戲”的罪名被宣布死刑,而錢浩梁卻成了江青夾袋中寵愛的玩物,這個醜惡事實的後景,恰恰就是由現代超級公孫閼們組成的陰謀集團,正在肆意毀壞國家棟梁,草菅社會精華,串演一出陰森奇譎、貨真價實的鬼戲,新中國就在烏煙瘴氣中出現了一次可怕的曆史大倒退。直到這出鬼戲收場四年之後,《伐子都》才得起死回生,重登舞台。這一次擔任主角的,是上海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演員劉德利—又一代新秀在紅氍毹上嶄露頭角,引起觀眾的矚目。遺憾的是我這個醉心《伐子都》數十年的老看客,曆盡風霜,雖然幾次發心要到戲院去看,卻已經失去應有的精力與閑暇,隻能在熒光屏上欣賞了精彩的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