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今天在途中最意外的收獲了。年歲漸漸增大,有時出其不意地在他鄉會遇上故人,交談幾句,情感也會被少年往事所牽動。今天不一樣。他是熏陶我愛好文學的啟蒙老師。一九五四年大水退潮之後,他被調到江北工作。遠行時,我們一群十六七歲的夥伴,曾在兩岸蔥綠的長堤上送別過他,五七年他因發表一篇文章遭受厄運多年,曾被放逐徑縣老家務農,據說自學行醫,成了附近一帶有名氣的郎中。前兩年才徹底平反,重返教育崗位。我細細端詳他,雖然蒼老了,卻依舊那麼幹瘦,有精神;當談起他的近況時,他習慣地做了一個為我異常熟悉的手勢,說:現在還好。“還好”,那就好了。至於其它原該探問的一切,我都不敢去觸動它。我尊敬地遞給他一支香煙,他隨手接過,我劃亮了火柴……
在我的記憶裏,他是吸煙的,煙癮還不小呢!解放初期流行一種簡裝硬盒煙,一盒五十支,沒有牌子,比較便宜。他的書桌上常常攤開了這樣的盒子煙。有次他為北京一家雜誌寫稿,大概是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評吧。見我進門,放下筆,習慣地伸手摸煙,才發覺煙抽完了。我連走帶跑替他上街買了幾盒回來。此情此景,還在眼前。現在,我見他吸煙的神態還是老樣,不自禁地微笑了。他見我點煙,也笑著說:“你頭發雖白了幾根,樣子沒大變,在街上能認出。”我問起當年一些老師,他說多年沒聯係了,聽說多半在皖南各縣。
停留短促,我們又繼續趕路了。雨越下越大,夾有冰雹,汽車以一小時八九十公裏的速度疾駛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目的地快到了,遠近星散著黑瓦白牆的小樓房。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正行進在徽州古道上。
一九八二年七月。
[鑒賞]
吳泰昌(1937~),安徽人。主要作品有《吳泰昌散文選》、《藝文軼話》、《文苑隨筆》、《文學情思》、《有星和無星的夜》等。
這篇作品是一篇涵遠恬靜的散文,作者敘述了“我”驅車從蕪湖到屯溪,行駛在徽州古道上的所見所想,表達了作者對鄉儒恩師的懷念之情。
文章開篇寫到:“主人剛沏的新茶喝了二道還那麼青綠,就不得不停杯啟程了。皖南晴雨不定,早上還是大晴天,這會兒變臉,下起雨來。”有了開頭寫雨的一筆,便自然引起“我”對雨的回憶。“離開家鄉近三十年了,北方幹燥卻不曾使我忘掉家鄉雨絲的記憶。”想起中學時郊遊以及幾次登太白山、爬翠螺山的興致“被這討厭的雨絲抹掉了。”寥寥數語,道出了作者對故鄉的懷念之情。
接著是寫喝茶。“友人請我們嚐新,泡了本地出產的敬亭碧雪。”這是家鄉的茶,作者花不少筆墨,向我們介紹了這種茶。在回憶中,作者寫自已不懂喝茶,隻是驢飲,而現在卻可以品其味了。一個沒有很好興致的人,是沒有這種心情去品味茶的。喝茶曆來很講究。茶水明淨,新芽嫩葉,細細品味著這茶,對家鄉不盡的親切、眷戀之感便盡在其中了。
憶雨也罷,品茶也罷,最令人懷念的還是人。這裏,作者寫到了我三十年時的文學啟蒙老師。他在中學教書。作者對老師的描寫也是很平淡的。先是回憶一九五四年他調往江北工作遠行時,送別的情景:“我們一群十六七歲的夥伴,曾在兩岸蔥綠的長堤上送別過他。”在這幅送別圖裏,沒有主觀感情的抒發,但學生對恩師惜別之情便通過畫麵流露出來了。接著,作者簡單地勾勒了老師坎坷的生活道路。五七年因發表一篇文章受厄運多年,回家務農自學行醫,成了附近一代有名氣的郎中。生活中有很多默默無聞的人,這位老師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命運的惡浪朝他們撲打而來的時候,他們從沒有放棄對生活的渴望與追求。從教師到一位有名氣的郎中,這其中要付出多少生活的代價呢?這一定是一位意誌堅強的人。我們滿帶著渴望想結識這樣一位老人了。作者開始領著我們一起來“細細端詳他”了。他“雖然蒼老了卻依舊那麼幹瘦,有精神。”這是在他出現很久以後,我們第一次“端詳”他。三十多年過去,他自然是要蒼老的,但“有精神”。一個熱愛生活,獻身於教育事業的人,肯定是有“精神”的。這三個字,抓住了人物的本質特征,有份量、很貼切。
在敘述老師際遇的文字與對其泰然風貌的描摹上,更顯出作者涵養性情的內功。無泣無訴,無悲無恕,可老者如鏤如鍥的風骨精神卻愈加鮮明,直攪得讀者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紅紅的小辣椒。
吳泰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