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知道鐵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聖母院!”“那是蓬皮杜藝術中心!”“那是蒙馬特教堂!”“那是小紐約!”
巴黎多大鐵塔就有多大。也許還不止。一本書上說過,萬裏無雲時,塔頂上可望到外省……
從神經中解放出來的風,無忌地挑逗著鐵塔,搖撼它、敲打它。
我曾以為那曆經一百多年風雨的朽鐵會呻吟,會晃悠顫栗……據說它的最大擺度是18厘米,此時它卻紋絲不動,不必擔心它會斷裂倒塌。這在工業革命的輝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邊席卷而來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較量。它不會退出,不會退出的。雖然它已是上一個時代的標記,一百年前它卻曾經是作為一個標新立異的怪物,在一片噓聲裏,誕生於巴黎城的古跡之中的。
塔頂平台上遊人如雲,這威嚴古板的鐵塔。我原以為你是拒人於外,高傲無情的—我卻發現你是一個不露聲色的老父,將那各種膚色各種頭發的孩子都擁在你的懷裏,一任他們縱情玩樂、觀賞,又走散去,天涯海角,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在你的視野裏……
有一對少年在塔頂的窗邊接吻,多麼高的吻。有一對青年在電梯裏接吻,多麼快的吻。鐵塔是仁慈的,溫暖的。假如我不到鐵塔來,我將永遠對它存有那麼無知的偏見和戒心……
我不知我應該怎樣下去,或者說,我希望永遠也不要再下去。人到達過那樣的高處,對地麵便有了淡漠;人有過那樣的恐懼,對安全便有了蔑視;人走近過那藍色的夢想,又不得不回到原處,便嚐到探險的悲哀。因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懸崖的恐懼,而是人在一個世紀之前的真實創造,是一個永遠矗立的豐碑。你沒有接近過它,你便沒有權利輕視;有一日它終會化成一堆廢鐵,但它曾獨一無二地存在過。
當它存在的時候,在巴黎城擠擠撞撞的建築物中,它雄奇,卻也孤獨。它沒有對話者。隻有風,隻有雲,隻有飛鳥,是它寂寞的伴侶。無數雙溫熱的手撫摸它冰涼的鐵杆,它的內心卻依然孤獨。
它從沒有對人說過,當年曾經被保守的巴黎強烈排斥和憎恨的鐵塔,後來為什麼竟成了巴黎城市的一個象征。
[鑒賞]
張抗抗(1950~),生於浙江杭州市。當代作家。主要主品有:短篇小說《愛的權利》、《夏》,中篇小說《淡淡的晨霧》、《北極光》。散文集《大森林的主人》、《橄欖》、《地球人對話》、《野味》、《你對命運說,不》、《恐懼的平衡》等。
這是一篇能融彙思想、情緒於感覺描繪與形象描繪,而使物相的意義超越本身進入人性、社會等更廣闊蘊藉領域的散文。
不論是遠觀埃菲爾鐵塔,覺得“它似乎隻是一個小擺設”,還是到跟前,震懾於“它的高度、它的氣勢、它的驕傲”,覺得它“輕易而又無情地甩下了世俗的浮塵,傲慢地兀立雲端,俯視全城……”都溶入了作者的思想情緒與感覺,是形象的描繪。
而描寫電梯上升的瞬間體驗,更是具有詩的聯想特征。如“一記雷聲、—道陽光、一束電波、一條飛船……”,其快速、輕颺的體會化為具象。而地麵似乎“赤裸裸地墜落下去,如懸崖上跌落的石塊……”,巴黎也“瘋狂地鑽入地底。”這時就想到“人竟是如此孤立無援,如此微不足道麼?”這種直覺、聯想、錯覺的心理體驗,都灌注著作者的思想和情緒。
還有,上了鐵塔之後覺得“我有多高鐵塔就有多高”,及鐵塔仁慈溫暖如老父……每一層次的描寫都是主體情思與客體形態相融彙的把握。它使鐵塔超越實在的物相(大鐵架)而呈現出人情味和社會性。
張抗抗的語言具有強烈的詩意,她的沉思輻射著關於人生、社會以及曆史的種種哲理,使冰冷的存在物泛化出勃勃的生機和豐富的象征內蘊—
這鐵塔是一個超越世人之眼的巨人,雄心勃勃地與無邊的新浪潮作著耐力的較量,備受排擠,孤獨而執著地展露著自己獨一無二的個性價值。它的身上凝聚著巴黎的曆史,保守與新生的抗爭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