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是有“品位”—為氣為魄為筋骨為神韻的。而“品位”正是一種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視的“美”!
牡丹之美,是一種高貴之美、個性之美、品位之美。
此文有寓意。可算是一篇寓言式散文。
張抗抗說:“我是主張喻理的”;“‘理’,就應該是散文的核”。此文即為她“喻理”的一個著例。
埃菲爾鐵塔沉思。
張抗抗。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隻是比一座電視塔略高些的大鐵架;而在視線所及的圖像中,它又淹沒在巴黎擠擠撞撞的建築物中間,隻露給你一個纖瘦的頂部。即使是在它對麵的人類博物館廣場的噴泉邊上眺望它,它也似乎隻是一個小擺設,甚至,有那麼一點被壓抑的冷峻。
我總沒有想到它竟會如此之高—當你來到它的麵前,站在它的腳下的時候;當你尚未抬頭,僅僅隻感覺到它籠罩的陰影的時候;當你完全抬起頭,卻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後仰著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鏡兒,眯著眼尋找天空的時候,你才會確實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氣勢,明白它的驕傲。
這是一個廣場,一塊空地。它從一個平凡的基點拔地而起,不需要鋪墊和過渡,那麼輕易而又無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塵,傲慢地兀立雲端,俯視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尋覓它的眼睛、窺視它的靈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難以與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沒有國界的超越,一次沒有階梯的升華。
我凝視它,仰望它,唯獨沒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隻是有點兒像一座火箭發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們送往哪裏。
我聽到耳邊的風呼呼響,緊張地抽搐著的風,拍打你,推動你,如巨鳥撲翼,直貫長空。你是一記雷聲,一道陽光,一束電波,一條飛船,輕輕颺颺卻又閃電般地穿過大氣層,突破大氣層,拋開大氣層。我睜開眼,密封的電梯艙內,四周是人。風雖被隔絕在遠遠的腳下與上天,卻隔著一層玻璃鞭笞著我的神經。風在這裏變成了速度,變成了眩暈—我隻覺得地麵迅疾地脫離我的腳跟,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筆直地、赤裸裸地墜落下去,如懸崖上跌落的石塊,無遮無攔,無法無天地要去撞擊地層深處。地殼在下陷,在沉沒。而四處空蕩蕩,一片汪洋,一個無可攀掛、無可扶靠、無可呼救的絕境。人竟是如此孤立無援,如此微不足道麼?我有些懼怕,又有些憐憫自己。我為瞻仰它的偉大與雄奇,才執意彙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覺不到電梯的上升。我隻是覺得從我登上鐵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開始莊嚴地降落。它瘋狂地鑽入地底,我透不過氣來,這透明的鐵盒子,快閉上你惡魔般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飛速下沉,我無可逃遁。藍天在黑色的雲縫裏閃爍—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鋼架,從我的頭頂兩邊炸裂開去。是用那透明的鐵盒子撞開的麼?就像汽車的窗玻璃掠開路旁的樹枝。藍天忽然近了,又忽然遠了,遠得更加冷酷。永遠被那一雙雙黑色的手臂阻攔著。時而又是無數根鋼纜鐵索,纏繞你,勒緊你,使你永遠無法到達那個超然於一切之上的境界。
無意間,我抬頭仰視,怦然心跳—我忽然發現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鋼纜掙斷了,那黑手垂落了,那雲朵變得濃亮了,可是,透明的鐵匣子還在瘋狂地往上升,一個勁地向上升,像是要衝破什麼,又像是要掙脫什麼,咯咯地向上,像是咬著牙根的聲音,像是繃緊骨骼的聲音,固執而又癡迷地向上升。它像是永遠也升不到頭了,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了。因為它無論升得多高,仍然無法接近它—那個藍色的夢想。
我曾以為自己像火箭一樣被發射出去了呢;我曾以為我離開了地麵;我曾以為我離天空很近很近了—當我同隔絕的風在一起的那些瞬間。
我們終於走出透明的鐵匣子,陽光似乎仍然是那麼不冷不熱。天空仍然是那麼不遠不近。巴黎城,安然無恙地靜臥在綠叢帶似的塞納河兩岸。隻有小轎車變成了玩具;房屋變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沒有帶望遠鏡。
於是我知道鐵塔究竟有多高了(雖然我永遠也弄不清那個數字)—我有多高鐵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彈性的鐵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