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喜歡峽穀,峽穀莫非不知道?

陽光是公平的麼?峽穀莫非不明白?

不幸的峽穀,它本可以變成一串明珠也似的小湖,像德都縣的高山堰塞湖“五大連池”那樣,輕而易舉就可贏得人們的讚美。可是它卻不。它悄然無聲地躺在這斷壁底下,並不急於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隱姓埋名,安於這荒僻的大山之間,總好像在期待著什麼,希望著什麼。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著什麼呢?

長空的大風經過這裏,停下了腳步。不等探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塊碾成粉末,一點一點地撒落到峽穀的石縫裏去。

潔淨的山泉日日與它相伴,也終於明白了它。它從石洞裏流出來,又一滴一滴滲進石縫裏去,把石塊碾成的粉末變成了泥土。

山頂的魚鱗鬆時時顧盼著它。雖然相對無言,卻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峽穀深沉的品格,欽佩峽穀堅韌的毅力,它為陽光的偏愛忿懣,為深淵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結下了沉甸甸的種子,便毅然跳進了峽穀的懷抱,獻身於那沒有陽光的“地下”,也許為它所感召,純潔的白樺、挺拔的青楊、秀美的黃菠蘿,它們勇敢的種子,都來了,來了。一粒、幾十粒、幾百粒。不是出於憐憫,而是為了試一試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強……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凍中死去,但總有強者活下來了,長起來了,從沒有陽光的深坑裏長起來。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進入了人類的文明時代。終於有一天,人們在昔日的死火山口發現了一個奇跡,一個生命史上的奇跡—幽暗的峽穀裏竟然柞木蒼鬱,鬆樹成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聳立著一片蔚為壯觀的森林。隻因為它集於井底一般的深穀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見陽光,有人便為它起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變成漂亮的小湖,奇麗的深潭,也許早就免除了這“地下”的一切艱辛。但是它不願意。它懂得陽光雖然嫌棄它,時間卻是公正的,為此它寧可付出幾萬年的代價。它在黑暗中苦苦掙紮向上,愛生命竟愛得那樣熱烈真摯。盡管陽光一千次對它背過臉去,它卻終於把粗壯的雙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頂,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榮光—那不是人們讚美,而是它無私地奉獻給人們的偉岸的成材!堅硬、挺直,決無半分媚骨。

我為尋你爬上了高高的嶺,原隻是因為好奇,卻想不到你如此強烈地震動了我的心懷。我不願離去了。我望見澗底閃爍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淚的微笑。

秋日的豔陽在森林的樹梢上歡樂地跳躍,把林子裏墨綠的鬆、金色的唐棋、橘黃的楊、火紅的楓,打扮得五彩繽紛。瞧!陽光現在多麼喜愛它們,好像它從來就是這麼慷慨。

風兒從我腳下的林子裏鑽出來,送來林濤愉悅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給曾在困難中真誠地幫助過你的夥伴們聽的嗎?它們如今都到哪兒去了呢……

幹枯的小草兒在我腳下發出簌簌的響聲,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確實比你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幾分呢,這得意的小草兒。然而我卻想攀著古藤爬下去,爬到深深的穀底去。那兒的樹木雖然遠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卻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嗬,我聽見了,聽見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蕩的回聲: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劇烈的運動,總要破壞和毀滅一些什麼,但也總有一些頑強的生命,不會屈服,絕不屈服嗬!地下森林,我們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驕子,謝謝你的啟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尋光明的地下的“種子”。願你們創造更多的奇跡!

[鑒賞]

張抗抗(1950~),生於浙江杭州市。當代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淡淡的晨霧》、《北極光》,短篇小說《愛的權利》、《夏》、散文集《大森林的主人》、《橄欖》、《地球人對話》、《野味》、《你對命運說,不》、《恐懼的平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