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翻開一本新書,坐在窗前遙望西山景色的時候,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這句話。

可是,這是冬天。

在這個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看山,卻另是一番可愛的景色。教書先生總喜歡到處批批點點,記起從前,一個人住在泰山下邊的一所學校裏,仰望泰山高處,頗想舉起手中的朱筆,向南天門輕輕點去。此刻,我也想揮毫書空,給昆明的西山上批上兩個字的評語:明淨。沒有到過昆明的人,總以為這地方四季皆好,在這裏住久了的人,卻以為冬天最美。冬天無風無雨,天空最高最藍,花色最多最妍,滇池五百裏,水淨沙明,山上無雲霧,數峰青碧。說西山如睡美人,也隻有這時候最像,偶然一抹微雲,恰如一襲青紗,掩映住它的夢魂,或者如一頂白羽冠冕,罩住它那拖在天邊的柔發,隻是更顯出山色嫵媚罷了。

一片陰影掠過我的眼前,記憶把我拉回到十幾年前的一個黃昏。那是最黑暗的時代,冬天,刮著冷風,自朝至暮,黑雲壓城,到了日暮時刻,竟然飄起大片大片的雪花來了。我夾在倉倉惶惶的行人中間,默默地在大街上行走。“真冷啊!”行人中不時有人發出這樣的驚呼。是的,真是冷得厲害,在這個“四季無寒暑”的城池裏,大概誰也不曾料到會有這樣的壞天氣,我自己,簡直感到連靈魂深處都已結了層冰。想起那個反動特務所裝扮的黑衣女妖,她在翠湖的林蔭路上對人作種種預言,像個烏鴉在天空中散布凶信,他偶做人家屋上的不速之客。說這個城市將淹沒在人們的血泊中。是的,這裏雖多少次流過人民的鮮血。“我那鮮紅的生命,漸漸染了腳下的枯草!”那個寫過這樣詩句的詩人,也終於把它最後一滴血灑在這片土地上!……我一麵想著,驀然抬頭,那座平時並未引起我特別注目的西山,此刻卻使我延佇良久,暮色蒼茫,自遠而至,山的輪廓模糊不清,仿佛它在這飛雪的寒天裏也瑟縮不堪了。“真冷啊”又是誰在風聲中這樣傳呼?不是別的,正是它,是西山,它在向人家求救。我分明聽到它用顫栗的聲音對我呼求:“請給我一頂帽子,遮遮我的頭吧。你看我的頭發已經完全脫落了!”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遇到這樣的壞天氣,一個人光頭露腦地站在荒野裏,哪能不感到浸人肌骨的寒冷!“三旬九遇食”,未免誇張,“十年著一冠”,卻是事實,此身一無長物,連我僅有的一頂舊氈帽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請給我一頂帽子吧。”我又聽到西山在風聲中這樣呼叫。平時,雖感到西山去城市相當遙遠,此刻,覺得它是那麼接近,我們仿佛看見它在慢慢移動,它大概把它那老態龍鍾的身體移到城裏來,它希望到城裏來吸取一點暖氣,它聽到這裏有人的聲音,它看到黃昏中這裏有燈火熒熒,我想告訴它,你不必徒勞,你連那個古老的城市也進不得,又何況那些高大明亮的玻璃門窗,那些雕梁畫棟的宮殿、禁地。“寒山一帶傷心碧!”它到底無可奈何,它大概已經凍僵了,已經凍死在滇池邊上了。

現在,坐在窗前,看著這一副明淨的山水畫圖,想起過去這些遭際,確實感到奇怪。我自己問自己:難道這是真的嗎?大概不是真的,也許隻是一個夢,可是夢,豈不也是真的嗎?

日光從樓角轉過去。西山的輪廓顯得更清楚了,它好像是畫在那裏的。又好像是貼在那裏的。藍藍的天空,一點雲影也沒有,整個世界都安靜,可是就在這靜中,我感到一切都欣欣向榮,鼓舞前進。明天一定又是好天氣,早起來第一眼就可以看見山腳下海水邊那一片“赤壁”,在晨光熹微中,照得雲蒸霞蔚。真個是“赤日石林氣,青天江海流”,整個一座山都會活起來的。就是此刻,就像我第一次認識它似的,我感到它每一塊石頭都是有生命的。滇池水在它的腳下,畫出了一匝銀線,“遠水非無浪”,我隻是聽不見拍岸的水聲,卻想象,西山已經被滇池浮起來了,它仿佛一隻船,正在岸邊上挽著。睡美人,我看見你的嘴唇輕輕翕動,你的胸部微微起伏,我已經聽到你的呼吸。你大概要說話,說出你過去的噩夢,和你醒來後看到的一切,正如那個“聽石頭的人”,那個古代藝術家,從一塊石頭中所曾聽到過的:我也聽到一個蘇醒的生命從石頭深處發出聲音說:“我在這裏,和大地一同複蘇,一同前進。”

西山,你現在大概不會再要求到城裏來了吧,社會主義的新城市,已經延伸到你的身邊,你已經是這個城市的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你使這個美麗的城市顯得更美麗了。

我的視線重又落到我翻開的書頁上,上邊寫的是“對立的統一”,“從量變到質變”。不錯,山與水,高與深,靜與動,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畫,正是對立的統一,從過去到現在,從陰冷的昨天到陽光燦爛的今天,是由量變到質變。

[鑒賞]

李廣田(1906~1968)山東鄒平人,畢業於北京大學。著有《李廣田選集》、《李廣田文集》等,曾在南開大學和清華大學任教。

《山色》是作者精心打造的力作,其特點是它有畫一般的意境與詩一樣的情韻,被人們譽為純淨優美的抒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