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各地每發現一宗埋藏於泥土裏的希罕文物,往往會在社會上、史學界引起一陣強烈的震動和反響,我思量,恐怕正是這宗文物折射出或隱喻著某種思想或意識的緣故。其銳利光芒直接與現實生活中的某種思潮、某種行為相激射,相照應,有助於人們回過頭來,重新檢點自己精神活動的發展進程及蜿蜒於其間的辯證脈絡。—野史所載倘屬真實,在認識價值上是不亞於泥土裏的古物的。

“世人盡從忙裏老”,彈指間,我也是年屆不惑了。驀然回首,發現後邊又齊臻臻上來了一層孩童。眼見孩子們三五成群,競相登陵,我竟感慨叢生:帝王的陵墓是龐大的,沉重的,複雜的,其複雜沉重不在於棺槨、寶器之古老、罕希,也不在於殉葬之紅妝美姬統統化蝕為白骨,肢形仍痛苦地扭屈著……關鍵是在於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陰沉而強大的封建主義的罪惡陰魂!“舊社會滅亡的時候,它的死屍是不能裝進棺材,埋入墳墓的。”封建帝王這個渾身湧流過荒淫、愚妄、虛偽、專橫的血液的肌體,因為久躺地下,難道其脈搏真地就停止了跳動麼?我們的社會是從不斷擺脫愚昧、謬誤的僵屍中逐漸聰明而取得前進的,但這種擺脫,又是何等地艱難啊!

望著散落於關中的一座座塚陵,望著陵後那巍峨綿亙的大山,我愛反反複複地咀嚼這類問題。似乎也隻有攜著這樣的思想和情愫,登陵之舉愈顯得含意深長。倘若像天真的孩童那樣,喜衝衝登一回塚陵,采幾朵野花,嬉嬉鬧鬧,自以為是在帝王頭上遊戲了一回,便超越了舊時代了,實際上卻是一種孟浪幼稚的行為。

不管怎麼說,登陵的孩子永遠是純潔可愛的—少年天籟,其樂也無窮,他們正是我兒時的影子。望著這一群群活潑靈動的身姿,我真想趕上前去呼喚他們,提醒他們:人生,恐怕並不在於盲目地登高,關鍵還在於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鑒賞]

楊聞宇(1943~)陝西人,曾是土生土長的關中少年,他大學中文係畢業後輾轉從軍,追隨著名將領、詩人肖華左右多年,深受其雄健深邃而暢朗風格的影響,近年以軍人的勃勃身姿並敏於思考,富於抒情的特色創作出了大量散文,引起文壇的關注,其代表作有散文集《灞橋煙柳》、《野曠天低樹》等。

《登陵憶》即是一篇反對封建專製、警惕曆史重演的深刻力作。作者的筆,真正力透紙背,蒼蒼莽莽,若為重錘,將曆史的隱秘和陰暗,批判無遺。

在《登陵憶》中,我們能看出作者在追求新的觀察角度。他把曆史、自然、人物融洽在一起。他在抒發登陵的情懷時,既表現了悲愴悵茫的人生如夢的感受,又表現了對舊製度的深刻的批判,他描寫的是昨天,但關注的是今天和明天,並在“生命短暫,自然永恒”的感慨中,加入了一種遒勁有力,充滿希望的呼聲。他寫的是一座陵墓,一次登陵,但引起人們的是對自然、曆史、生命的多種思考,具有強列的時代精神。

作者在抒發了登陵時的情懷後,接著議論道:“帝王的陵墓是龐大的,沉重的,複雜的”,但更為沉重的是“帝王所代表的一尊尊陰沉而強大的封建主義的罪惡陰魂,”這個流淌著荒淫、愚妄、虛偽、專製的血液的肌體,並沒有因為久躺地下,而停止脈膊的跳動。中華民族有著優秀的文化傳統,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但是幾千年的封建專製製度也給後人留下了極其沉重的精神包袱,直到現在,這一餘毒仍在侵害著社會的各個領域。而我們要擺脫這一切,又是何等的艱難。作者從對曆史的思考變成對現實的思考,希望人們能時時反省,時時探索,時時追求,創造真正的人生。

作者在對曆史進行思考的同時,也在探索散文藝術的真諦。尋找著更合乎讀者審美趣味的藝術道路。文章的描寫不受時空約束,心理、現實、曆史交叉疊加,時空交叉,傳統和作者的理解相互重疊。作者既寫登陵這件事,並對此進行細致的描繪,又結合幼年的回憶,曆史資料的載述,使作品的內涵十分豐富。作者用一座陵墓象征一個帝王、一整套封建製度,以一次登陵象征對曆史的考慮,所有這些,從表達主題的意義上講都是十分新穎而有力的。

總之,《登陵憶》的主旨是十分明顯的,作者通過對登陵的記述,想尋覓曆史的足跡,考察積澱在中華民族深層意識中的文化精華和沉垢,同時提醒人們:“人生,恐怕並不在於盲目地登高,關鍵還在於生活得有追求,有探索、以至有深度。”

山色。

李廣田。

“山色朝暮之變,無如春深秋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