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動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歡的蜜蜂。

荔枝林深處,隱隱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溫泉公社的養蜂場,卻起了個有趣的名兒,叫“蜜蜂大廈”。正當十分春色,花開得正鬧。一走進“大廈”,隻見成群結隊的蜜蜂出出進進,飛去飛來,那沸沸揚揚的情景,會使你想:說不定蜜蜂也在趕著建設什麼新生活呢。

養蜂員老梁領我走進“大廈”。叫他老梁,其實是個青年人,舉動很精細。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開一個木頭蜂箱,箱裏隔著一排板,每塊板上滿是蜜蜂,蠕蠕地爬著。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別細長,每隻蜜蜂都願意用采來的花精供養它。

老梁歎息似的輕輕說:“你瞧這群小東西,多聽話。”

我就問道:“像這樣一窩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說:“能割幾十斤。蜜蜂這物件,最愛勞動。廣東天氣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閑著。釀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給它們留一點點糖,夠它們吃的就行了。它們從來不爭,也不計較什麼,還是繼續勞動、繼續釀蜜,整日整月不辭辛苦……”

我又問道:“這樣好蜜,不怕什麼東西來糟害麼?”

老梁說:“怎麼不怕?你得提防蟲子爬進來,還得提防大黃蜂。大黃蜂這賊最惡,常常落在蜜蜂窩洞口。專幹壞事。”

我不覺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該怎麼對付大黃蜂呢?”

老梁說:“趕!趕不走就打死它。要讓它待在那兒,會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個問題,就問:“可是呢,一隻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說:“蜂王可以活三年,一隻工蜂最多能活六個月。”

我說:“原來壽命這樣短,你不是總得往蜂房外邊打掃死蜜蜂麼?”

老梁搖一搖頭說:“從來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數,自己就悄悄死在外邊,再也不回來了。”

我的心不禁一顫:多可愛的小生靈啊,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蜜蜂是在釀蜜,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卻又多麼高尚啊!

透過荔枝樹林,我沉吟地望著遠遠的田野,那兒正有農民立在水田裏,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們正用勞力建設自己的生活,實際也是在釀蜜—為自己,為別人,也為後世子孫釀造著生活的蜜。

這黑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小蜜蜂。

一九六○年。

[鑒賞]

楊朔(1913~1968),原名梅毓縉。山東蓬萊人。當代著名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亞洲日出》、《東風第一枝》、《海市》、《生命泉》、《楊朔散文選》;小說集《月黑夜》、《北黑線》、《三千裏江山》;長篇小說《洗兵馬》的上卷《風雨》;通迅特寫集《鴨綠江南北》、《萬古青春》等。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以真實的情感為基礎,從蜜蜂釀蜜這一生活中極為平常的事情中,開掘出潛藏其中的象征意蘊,讚頌了勞動人民勤奮不息地建設新生活的高尚品質。

由於作者的構思精巧,使文章結構上具有迭宕的美。

文章開篇吐出作者對蜜峰的反感:被螯之後,“每逢見到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總不怎麼舒服。”這一筆,為後文的展開埋下了伏筆,隨後,作者交待有幸嚐到了荔枝蜜:“一開瓶子塞兒,就是那麼一股甜香;調上半杯一喝,甜香裏帶著清氣,很有點鮮荔枝味兒,喝著這樣的好蜜,你會覺得生活都是甜的呢。”香甜的荔枝蜜動搖了作者以往對蜜蜂的看法,於是,決定專程去拜訪釀造這蜜的天使—蜜蜂。接著,作者果真去訪問了“蜜峰大廈”,從此更了解蜜蜂的生活習慣:“釀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它們從來不爭,也不計較什麼,還是繼續勞動,繼續釀蜜,整日整月不辭辛苦……”作者開始真正認識到蜜蜂的可貴之處,由反感到崇敬,對蜜蜂的感情從此徹底轉變了。文章結尾時,寫自己當天夜裏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小蜜蜂。”這一筆,與散文開頭形成鮮明對照。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