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孤苦伶仃,受盡人間苦難的母親終於享受到天倫之樂。看著進進出出的兒子、媳婦,戲戲鬧鬧的孫子孫女,她確實高興。妻子悄悄地說:“看他奶奶發福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還哼兩句歌什麼的。”我知道,那不是歌,是一種叫做秧歌的地方戲,我從小聽慣了的。母親是苦命人,也隻會哼幾句苦戲,什麼《秦雪梅吊孝》、《三娘教子》、《卷席筒》之類。過去是傷心時以歌當哭的,現在心情不同了,常常哼走了調兒。

住滿了一個月,母親的情緒發生了變化,常常一個人望著窗外的楊樹出神,有時還揀回幾片楊樹葉子來。妻子說她奶奶飯量小了,皺紋又多起來,琢磨是哪兒惹老人家不痛快。一家三代人生活習慣不同,難免勺子碰鍋沿。比如母親常常埋怨,炒一頓菜放的油夠她在家吃一個月的。扔掉的菜幫兒她撿回來包了團子,孩子們嫌沒味兒。花四、五百元買那電視幹啥?還不如幫你舅舅蓋房子,人家過去周濟過咱……我知道都不是的。母親是個開通人,過去的事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又回到家鄉,回到泥洋河邊了,那石橋才是父親實實在在的烈士證書。她老人家住在四樓,上學上班的都走了。沒有嬸子大娘串門說話,怕要憋悶壞了。一天我下班回來,見母親一個人坐在馬路邊上,不管車水馬龍,自己在那兒打盹兒,我的心顫動了,終於同意放她回去,回她的泥洋河去了。

母親走了以後,我放心不下,那條泥洋河整天魂牽夢繞地往回拽我。一天,我終於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一下汽車,我愣住了,生我養我的村莊,生我養我的泥洋河呢?眼前一片樹林擋住了視線。我緊走幾步,綠樹叢中一座石橋,正是父親的橋嗬。樹的兩邊該是泥洋河了,現在綠蔭遮天。白沙變成了沃土。一棵棵白楊都有大碗口粗,橫豎成行,整整齊齊,擠滿了河道,形成了一條防風護村的林帶。多年沒回來,村裏出了能人,有如此高明的心計,真要感謝他嗬。正讚歎間,迎麵走來一位老人,是我遠房伯伯,笑眯眯地說:“愣什麼,你猜這樹都是誰栽的?是你娘嗬,再沒有比她對這條河琢磨得透了。那幾年縣裏發給她的撫恤金全都買成了樹秧,一棵棵親手栽,橫平豎直,用繩子拉,像納鞋底一樣認真。樹苗發芽,一天天守在河邊,提防豬羊,哄不懂事的孩子,真比小時候帶你們還操心呐。”

我眼睛發熱,血往上湧,三步兩步跑進家裏,大喊一聲:“娘!”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忙跑過來,接過背包問寒問暖,忙吃忙喝。她正戴著花鏡給一個嬰兒紮針,隻是停下來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紮起來。被紮的孩子哇哇哭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給孩子紮針治病,是姥姥家祖傳,用婦女做活的針,按穴位挑筋放血,配以不同藥麵。我小時候頭疼腦熱,沒少領略過母親的針法。我湊上跟前,喃喃地說:“都啥時候了,還紮這土針,當心感染了。”母親拿針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是中醫針灸用的銀針,一手還捏著酒精棉球。不等母親開口,候診的女人們,認識不認識的,朝我說開了。這個說:“你娘的手藝可神了,看孩子老經驗,大病小災都能紮好。不收錢不收禮,積福行好哩。”那個說:“可不能叫你娘走了,咱這一方人離不開她。上次走了一個月,村裏好像塌了天,天天有人砸你家的門。你是公家人可不能隻顧自呀。二嬸子不光是你家孩子的奶奶,還是全村孩子的奶奶哩。”我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她們更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有一次母親感冒,全村家家都來看望,供銷社的罐頭、點心都脫銷了。可母親又舍不得吃,和藥麵一起分給看病的孩子們。

飯後,母親的義務診所還是門庭若市,顧不上跟我說話,我一個人溜出門來,鑽進林帶。樹下三五成群的娃正在戲鬧,我貪婪地欣賞著這自己不曾有過的幸福童年。枝頭鳥兒們嘰嘰喳喳唱著悅耳的歌,呼喚我心靈深處對人生的種種感受。我真的覺得自己像一隻鳥兒飛回到誕生的樹上,飛翔在熟悉的林中,禁不住要嘰嘰喳喳地唱嗬。

母親看來不會再走了,也好,人各有誌,讓她永遠生活在泥洋河邊,生活在石橋邊,生活在父親身邊吧。她的根在這裏,她的土壤在這裏,她的苦樂在這裏,她的天地在這裏。我了解母親,支撐她艱難一生的力量決不能用貞節二字概括,而是一種生活的信仰,人格的力量,不是麼,她養育了我和我的孩子,如今又把愛做了第三次分配,把愛撒向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