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無論走到哪裏,我身後總跟著一條河,它像一條帶子結結實實係在遊子身上。
這就是老家門前那條小河,在縣地圖上隻是條斷斷續續的藍線,鄉親們都叫它泥洋河。
我記事時,泥洋河已經變成了一條幹河,可鄉親們都說,它曾經是一條水源豐富、四季長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東入大陸澤,雖然全程不足百裏,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澆灌了一方土地,養育了一方百姓。鄉親們還說,這條河與我家最有緣分,西來之後特意拐了個彎兒,貼近我家門口。抗日戰爭開始,父親在上遊打仗,常常順水漂來一些酸棗葉子,柿樹葉子,細心的母親在河邊看到了,就猜出是他鞋穿破了,煙葉斷了,打點停當,托交通員拐彎抹角送去。父親在下遊打仗,偶爾在河邊看到順水漂來的麻秸杆兒,蔓菁纓兒,就理解奶奶結實,孩子平安,從而放心地去參加戰鬥。
後來,父親一次回村執行任務,被敵人包圍了。敵人捆綁了十幾名鄉親,要他們交出父親,否則殺頭在即。父親為了解救鄉親,引開敵人,毅然衝出村來,跳進小河,快遊到對岸時,突然中彈沉下去了,鮮血染紅了河水。那一年泥洋河發了特大洪水,大水湧進村子,湧進院落,湧上鄉親們心頭。天連陰不晴,雨綿綿不停,鄉親們說那是母親的淚水,悲慟的思潮。
說也奇怪,第二年泥洋河奇跡般地水斷了,河幹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實際上是自然氣候變化,冀南三年無雨,赤地千裏。可鄉親們都說那是母親淚水流盡了,一個正值芳齡的妻子失去了雨露滋潤,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失去了陽光恩澤,母親心灰意冷了,曾經是芳草如茵的心田與河床一起變成了沙漠。鄉親們盼望英雄歸來,在河上搭一座石橋。妻子渴望丈夫歸來,常常站在河邊凝望。可是逝去的人回不來了,逝去的水回不來了。幹幹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親也是故鄉土地上永遠彌合不了的一道傷痕啊!
敵人揚言要斬草除根,到處追捕我母子,好心的親友,勸母親跳出火坑,往前邁一步,那就是改嫁。狠心的族人,為了甩掉包袱,多得一份家產,變賣了屬於我們名下的二畝水地,那是絕人後路。母親抱著我東躲西藏,夜行曉宿,沿街乞討,多少人看母親懷抱瘦不成形的我,搖頭歎息:“這孩子好難成人嗬。”有一天,飄著雪花、母親迷了路,摸進一個村子,一打聽是金提店,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兒的地方。母親犯了忌諱,緊緊抱著我一口氣跑出十八裏,來到了泥洋河邊,撲倒在地慟哭起來:“我的人嗬,不管千辛萬苦,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孩子養大成人,交給你呀。”
在那人吃人的年月,孤兒寡母生存下去談何容易!剩下的二畝堿地成為我們母子的命根子。寡婦門前是非多,母親難死也不求人,耕耩鋤耪全是自己來,比別人多下三倍的辛苦,而隻得別人三分之一的收成。三五鬥糧食哪裏夠糊口,逢秋過麥,背起我到東泊裏拾莊稼,有一年沿河到十裏外的東泊拾麥子,母親把我安放在樹蔭涼裏,自己去拾麥子。母親隻顧拾呀拾,拾了很多,忘記了樹蔭下的我。等想起跑回來,樹蔭早轉過去幾尺遠,我被曬在太陽地裏,六月的太陽很毒,把我曬成了一根紅蘿卜。不知哭了多久,哭累睡著了,淚水都蒸發幹了,剩下滿臉橫七豎八的鹽霜道道。回家路上,母親後邊背著麥子,前邊抱著孩子,沿著泥洋河走,越走越重,哪個也舍不得扔。一步一步挪呀,十裏路足足挪了兩個時辰,泥洋河灘留下她深深的腳印,到家都雞叫頭遍了。
好不容易把我養大成人,母親送我去堯山上中學,去邢台上高中,去天津上大學,每次我都是沿泥洋河走的,每次母親都是站在村邊那座石橋上,望著我越走越遠了。
大學畢業了,本來確定我留在天津工作。天津是九河下潮,有寬闊的海河,還靠近渤海。但是我心裏隻有一條泥洋河,三次申請回鄉工作,批不準就要求“擁軍優待”。我終於回來了,可以經常回到泥洋河邊,可以經常安慰母親了。可是好景不長,三年之後,省裏又要調我回天津,又是搞專業創作,在別人是求之不得,可我千方百計推辭,理由是照顧母親。組織部門真下功夫,專門去找了我母親。母親一聽大為生氣,第一次見她對我那樣發火,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養鳥為飛,娘好不容易把你養大,可不是為了關在籠子裏,娘需要你,國家更需要你,為了我耽誤了前程,你死去的爹會埋怨我鼠目寸光。”
我又依依惜別泥洋河,回到了省城。二十五、六歲了,我還沒有搞過對象,除了想搞一番事業外,我太感激母親了,不願意把心裏的愛做第二次分配。“文革”開始,我被當做修正主義苗子批判,事業無望了,架不住母親再三相勸,我草草地結了婚,生了個男孩。不久,我和愛人又都進了學習班、幹校,母親又把我的第二代抱回老家撫養。這孩子又是在泥洋河邊長大的,他很乖,天天跟著奶奶在河邊玩耍,端著小木槍在橋上走來走去,保衛爺爺。老年人喜歡隔輩人,比當年疼我還疼她的孫子。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我不忍心把他領回來,怕傷了奶奶的心。可是村裏教育確實糟糕,會耽誤孩子的一生,無異又是一次郭巨埋兒的愚孝。我反複考慮了好多天,終於想出了個好主意,用三歲的女兒把她哥哥換回來。妻子是個明白人,掉了兩次淚終於答應了。可是轉眼間,女兒上學的年齡又到了,我無計可施了,終日愁眉不展。又是妻子親自跑回去,左說右勸,把母親接到省城,還把父親的烈士證書帶來掛在牆上,讓她天天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