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卻看到了一次最雄偉、最瑰麗的日出景象。不過,那既不是在高山之巔,也不是在大海之濱,而是從國外向祖國飛航的飛機飛臨的萬仞高空上。現在想起,我還不能不為那奇幻的景色而驚異。是在我沒有一點準備、一絲預料的時刻,宇宙便把它那無與倫比的光華、豐采,全部展現在我的眼前了。當飛機起飛時,下麵還是黑沉沉的濃夜,上空卻已遊動著一線微明,它如同一條狹窄的暗紅色長帶,帶子的上麵露出一片清冷的淡藍色晨曦,晨曦上麵高懸著一顆明亮的啟明星。飛機不斷向上飛翔,愈升愈高,也不知穿過多少雲層,遠遠拋開那黑沉沉的地麵。飛機好像唯恐驚醒人們的安眠,馬達聲特別輕柔,兩翼非常平穩。這時間,那條紅帶,卻慢慢在擴大,像一片紅雲了,像一片紅海了。暗紅色的光發亮了,它向天穹上展開,把夜空愈抬愈遠,而且把它們映紅了。下麵呢?卻還像蒼莽的大陸一樣,黑色無邊。這是晨光與黑夜交替的時刻,這是即將過去的世界與即將到來的世界交替的時刻。你乍看上去,黑夜還似乎強大無邊,可是一轉眼,清冷的晨曦變為磁藍色的光芒。原來的紅海上簇擁出一堆堆墨藍色雲霞。一個奇跡就在這時誕生了。突然間從墨藍色雲霞裏矗起一道細細的拋物線,這線紅得透亮,閃著金光,如同沸騰的溶液一下拋濺上去,然後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衝,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光明的白晝由夜空中迸射出來的一刹那。然後在幾條墨藍色雲霞的隙縫裏閃出幾個更紅更亮的小片。開始我很驚奇,不知這是什麼?再一看,幾個小片衝破雲霞,密接起來,溶合起來,飛躍而出,原來是太陽出來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鮮紅,火一般強烈,不知不覺,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一眨眼工夫,我看見飛機的翅膀紅了,窗玻璃紅了,機艙座裏每一個酣睡者的麵孔紅了。這時一切一切都寧靜極了,寧靜極了。整個宇宙就像剛誕生過嬰兒的母親一樣溫柔、安靜,充滿清新、幸福之感。再向下看,雲層像灰色急流,在滾滾流開,好讓光線投到大地上去,使整個世界大放光明。我靠在軟椅上睡熟了。醒來時我們的飛機正平平穩穩,自由自在,向我的親愛的祖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航行。黎明時刻的種種紅色、灰色、黛色、藍色,都不見了,隻有上下天空,一碧萬頃,空中的一些雲朵,閃著銀光,像小孩子的笑臉。這時,我深切感到這個光彩奪目的黎明,正是新中國瑰麗的景象;我忘掉了為這一次看到日出奇景而高興,而喜悅,我卻進入一種莊嚴的思索,我在體會著“我們是早上六點鍾的太陽”這一句詩那最美、最深刻的含意。

一九五九年。

[鑒賞]

劉白羽(1916~)北京人,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早晨的太陽》、《紅瑪瑙集》、《芳草集》、《海天集》、《劉白羽散文選》以及長篇係列散文《心靈的曆程》等。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借描繪日出的壯麗景觀,來象征新中國的光輝前程,隱喻我們的祖國如旭日東升,蒸蒸日上。所以說《日出》是一篇意境深邃、款曲有致的散文佳作。

文章開頭作者故意先不讓主題思想呈現出來,而是用很多筆墨譜寫了一段很長的“前奏曲”,在一番緊鑼密鼓的開場白後,方才引出重頭戲。這裏可以看出三個不同的特定節奏和典型場景。它們是逐漸變換的:由輕淡到深邃,由隱映到閃亮,由靜態形象到動態形象。先看第一:“上空遊動著一線微明,它如同一條狹窄的暗紅色長帶,帶子的上麵露出一片清冷的淡藍色晨曦,晨曦上麵高懸著一顆明亮的啟明星。”這個場景,我們可稱之為日出的“蓄勢”。再看第二:“那條紅帶,卻慢慢在擴大,像一片紅雲了,像一片紅海了。暗紅色的光發亮了,它向天穹上展開,把夜空愈抬愈遠,而且把它們映紅了。……一轉眼,清冷的晨曦變為磁藍色的光芒。原來的紅海上簇擁出一堆堆墨藍色雲霞。一個奇跡就在這時誕生了。”我們把這個場麵叫作“點染”。作品將以上兩個特殊的場景變換,寫得非常美麗而具有神秘感。可是更美麗、更神秘的是第三個場景的重墨描繪。我們可以稱它為“爆發”。不難看出,“蓄勢”和“點染”是為了引出“爆發”,是“爆發”的含蓄的前奏。

作者在精心創造“蓄勢”、“點染”、“爆發”這日出三部曲時,其感情的濃度和想象的透明度感人至深。整個日出過程都被刻畫成為鮮靈活現的跳躍形象。它們飽含著作者蓬勃進取的思緒。此處的“物”與“人”,在感情上建立了細致的呼應。作者還常常將文學想象,作為人物感情交融的橋梁。那像灰色急流的雲層,那像沸騰的溶液似的拋物線,那像小孩子笑臉的閃著銀光的雲朵,那像剛誕生過嬰兒的母親一樣溫柔安靜的宇宙,都是比喻;而一切比喻,都是想象。作者把想象賦予了“物”,甚至他乘坐的國際班機也被寫成具有人的感情:“飛機好像唯恐驚醒人們的安眠,馬達聲特別輕柔,兩翼非常平穩。”這些縱深入微的散文藝術技巧,正說明了作者深厚精湛的文學思維修養和文學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