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地關切它們。一來二去,我摸著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裏;有的喜幹,就別多澆水。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著、開花,多麼有意思呀!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呀!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於行,也不利於久坐。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的照頤,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了幾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後回到屋中再寫一點,然後再出去,如此循環,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結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於吃藥。要是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哪,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裏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第二天,天氣好轉,又得把花兒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可是,這多麼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麼?

送牛奶的同誌,進門就誇“好香”!這使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趕到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遊的神氣—曇花總在夜裏放蕊。花兒分根了,一棵分為數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裏自然特別喜歡。

當然,也有傷心的時候,今年夏天就有這麼一回。三百株菊秧還在地上(沒有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牆倒了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

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實,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見識,這就是養花的樂趣。

[鑒賞]

老舍(1898~1960),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市人。著名小說家、劇作家。曾任北京文聯主席、全國文聯副主席等職。其主要作品有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話劇《龍須溝》、《茶館》等。散文集有《我熱愛新北京》、《老舍散文選》等。

《養花》是一篇講養花之樂的短文,從文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顆熱愛勞動、熱愛生活的美好心靈。洋溢著對美的事物的熱愛之情。

文章的題目是“養花”,全篇都在談養花之事,隻字未提其它內容。但,讀者能從字裏行間,仿佛能看到這樣的字眼:“生活是多麼有趣啊!生活是多麼美好啊!”這正是作者的絕妙之處,也是文章的魅力所在。

在老舍看來,花就是一種生命的象征,花開得大小好壞無所謂,隻要開花,他就心滿意足了。因為開花,就是美好生命的展示,花的自然色狀,帶給人的是生命的啟示。因此,他願意養“自己會奮鬥的花草”。

作者雖然患有腿病,仍然悉心關照花草。他看著一顆好花生病欲死就難過,搶救風雨中的花草,累得腰酸腿疼、熱汗直流,他感到說不出的有意思。當寫至因下暴雨,“鄰家的牆倒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行文至此,讀者可以想象的出,當那牆垣轟然倒下,壓到那稚嫩的菊秧上時,老舍及他的家人,或許因見到菊秧被壓折毀滅時的痛苦,而引發出了內心深處同樣痛苦的振顫。因為他們太愛那些花了,花成了他們家的一員,隻有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才會因為一些花草的死亡而“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而對於物的這種憐憫與哀傷,正表現出老舍作為人的善良。

文章的結尾寫的是“養花的樂趣”,樂趣何在?在於“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實,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見識。”“有花有實、有香有色”,是花的自然色狀的動人;“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是將花人格化,達到了一種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既須勞動,又長見識”,是在養花中得到的一種生活哲理。老舍在養花中“長見識”,讀者在讀《養花》亦在長見識啊!

這篇散文語言樸實,寫得非常自然,恰似麵對朋友隨隨便便講出來的,看不到一點刀斧痕跡。然而,它又很講究結構和布局。全篇不離養花,但層次十分分明,或談養花的愛好、或談養花的辛苦,或談養花的樂趣……在敘述中有對比,有變化。特別是最後一段寥寥數語,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升華了文章的主題思想,並將讀者的興趣推向了高潮,這時收束全文,恰到好處,讓讀者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亡人逸事。

孫犁。

一。

舊式婚姻,過去叫做“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據亡妻言,她十九歲那年,夏季一個下雨天,她父親在臨街的梢門洞裏閑坐,從東麵來了兩個婦女,是說媒為業的,被雨淋濕了衣服。她父親認識其中的一個,就讓她們到梢門下避避雨再走,隨便問道:

“給誰家說親去來?”

“東頭崔家。”

“給哪村說的?”

“東遼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麼個人家?”

媒人簡單介紹了一下,就笑著問:

“你家二姑娘怎樣?不願意尋吧?”

“怎麼不願意。你們就去給說說吧,我也打聽打聽。”她父親回答得很爽快。

就這樣,經過媒人來回跑了幾趟,親事竟然說成了。結婚以後,她跟我學認字,我們的洞房喜聯橫批,就是“天作之合”四個字。她點頭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