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假,什麼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裏來!”
二。
雖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見麵卻是在結婚之前。定婚後,她們村裏唱大戲,我正好放假在家裏。她們村有我的一個遠房姑姑,特意來叫我去看戲,說是可以相相媳婦。開戲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戲台下等我。她拉著我的手,走到一條長板凳跟前。板凳上,並排站著三個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著大辮子。姑姑叫著我的名字,說:
“你就在這裏看吧,散了戲,我來叫你家去吃飯。”
姑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看見站在板凳中間的那個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從板凳上跳下來,走到照棚外麵,鑽進了一輛轎車。那時姑娘們出來看戲,雖在本村,也是套車送到台下,然後再搬著帶來的板凳,到照棚下麵看戲的。
結婚以後,姑姑總是拿這件事和她開玩笑,她也總是說姑姑會出壞道兒。
她禮教觀念很重。結婚已經好多年,有一次我路過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嚴肅地說:
“你明天叫車來接我吧,我才走。”我隻好一個人走了。
三。
她在娘家,因為是小閨女,嬌慣一些,從小隻會做些針線活,沒有下場下地勞動過。到了我們家,我母親好下地勞動,尤其好打早起,夏秋兩季,聽見雞叫,就叫起她來做飯。又沒個鍾表,有時飯做熟了,天還不亮。她頗以為苦。回到娘家,曾向她父親哭訴。她父親問:
“婆婆叫你早起,她也起來嗎?”
“她比我起得更早。還說心痛我,讓我多睡了會兒哩!”
“那你還哭什麼呢?”
我母親知道她沒有力氣,常對她說:
“人的力氣是使出來的,要伸懶筋。”
有一天,母親帶她到場院去摘北瓜,摘了滿滿一大筐。母親問她:
“試試,看你背得動嗎?”
她彎下腰,挎好筐係猛一立,因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個後仰,沾了滿身土,北瓜也滾了滿地。她站起來哭了。母親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個個揀起來,背到家裏去了。
我們那村莊,自古以來興織布,她不會。後來孩子多了,穿衣困難,她就下決心學。從紡線到織布,都學會了。我從外麵回來,看到她兩個大拇指,都因為推機杼,頂得變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
後來,因為鬧日本,家境越來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帶著孩子們下場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賣線賣布。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鬥高梁,走三裏路,到集上去糶賣。從來沒有對我叫過苦。
幾個孩子,也都是她在戰爭的年月裏,一手拉扯成人長大的。農村少醫藥,我們十二歲的長子,竟以盲腸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發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上走。在她生前,我曾對孩子們說:
“我對你們,沒負什麼責任。母親把你們弄大,可不容易,你們應該記著。”
四。
一位老朋友、老鄰居,近幾年來,屢次建議我寫寫“大嫂”。因為他覺得她待我太好,幫助太大了。老朋友說:
“她在生活上,對你的照顧,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幫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寫進你的小說。至於語言,你自己承認,她是你的第二源泉。當然,她瞑目之時,冰連地結,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別人也不會作此要求。但目前情況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題材外,也允許記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倉促有所不諱,你不覺得是個遺憾嗎?”
我唯唯,但一直拖延著沒有寫。這是因為,雖然我們結婚很早,但正象古人常說的:相聚之日少,分離之日多;歡樂之時少,相對愁歎之時多耳。我們的青春,在戰爭年代中拋擲了。以後,家庭及我,又多遭變故,直至最後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實在不願再去回顧這些。但目前也出現一些異象:過去,青春兩地,一別數年,求一夢而不可得。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想擺脫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說法,這可能是地下相會之期,已經不遠了。因此,選擇一些不太使人感傷的斷片,記述如上。已散見於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複。就是這樣的文字,我也寫不下去了。
我們結婚四十年,我有許多事情,對不起她,可以說她沒有一件事情是對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為如此,她對我們之間的恩愛,記憶很深。我在北平當小職員時,曾經買過兩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臨終之前,她還向我提起這一件小事,問道:
“你那時為什麼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說:
“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閉上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了一絲幸福的笑容。
1982年2月12日晚。
[鑒賞]
孫犁(1913~)原名孫樹勳,河北安平人。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小說合集《白洋澱紀事》;散文集《晚安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澤集》、《遠道集》、《老荒集》、《陋巷集》、《無為集》以及《孫犁散文選》等。
孫犁的《亡人逸事》,屬於痛定思痛的作品,雖然他選擇了一些“不太使人感傷的斷片”,但那哀念之情已深深地滲在字裏行間了,這實如宋人那句詞:“情似雨餘粘地絮”思念亡妻之情已深深嵌入心的沃野了。這篇散文情節平常卻真實,語言樸實卻精煉。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示了孫犁散文的巨大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