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並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鑽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並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願做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從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後來也是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誌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反動權威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繁重、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家協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急風暴雨般的鬥爭,而且是以反動權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麼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做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家協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後又給揪到機關。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裏弄委員會罰她掃街。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裏,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的小孩,叫罵:“巴金的臭婆娘。”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後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複健康。盡管她還繼續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並不曾看到我恢複自由。這就是她的最後,然而絕不是她的結局。她的結局將和我的結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我在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和她的骨灰攙和在一起。

1979年1月16日寫完。

[鑒賞]

巴金(1904~)原名李堯棠,四川成都人。傑出作家、翻譯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家》、《春》、《秋》、《寒夜》及《巴金文集》十四卷。散文集有《懷念集》、《海行雜記》、《隨想錄》、《真話集》、《海的夢》、《願化泥土》、《創作回憶錄》。

巴金擅長懷人之作—《憶魯迅先生》、《哭靳以》、《秋夜》、《廖靜秋》等,均為巴金散文中的“精品”。尤其是《懷念蕭珊》這篇散文更是懷人的“傑作”,猶如散文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在讀者心中永不凋謝!

《懷念蕭珊》是一篇悼念亡妻的動人之作。作者敘述的是愛妻與自己在那個腥風血雨的文革年代中,相濡以沫、相扶相助的生活情景,謳歌了身處患難之中而堅如磐石的真摯的愛情。閱讀這篇作品,我們會感到一股不可遏止的感情的急流猛烈撞擊著自己的心,禁不住淚灑襟前。

文章能如此感人,關鍵在於敘事時樸實無華、不加任何修飾誇張。作者的全部感情都溶在了敘事寫人與娓娓敘說之中,真摯自然。作者為說明蕭珊的無辜,對她的經曆介紹做到了簡單直白,隻因為她是“黑老K”的“臭婆娘”,於是就陪鬥,為了保護丈夫而挨打、受拘禁、受汙辱,懲罰她去掃廁所……她由於身心遭到了極大的摧殘,終於病倒了,可是,醫院不給看,當病情惡化後,好不容易住進了醫院又不讓家人照看,行文至此,作者再也控製不住感情,痛苦地呼喊道:“這是多麼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麼罪?”問的是多麼好啊!字字血、聲聲淚,申訴了愛妻的清白無辜遭株連,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的心。

作者寫蕭珊遭受迫害時,以敘事寫人為依托,並在此基礎上敘說自己的衷曲,描畫自己心靈的軌跡來抒發個人的感情。主要用白描的手法,加以實錄,未作形容,因為事情本身就是再好不過的說明。如果議論太多,反而會衝淡對主題的描寫。巴金曾說:“無技巧就是最高的技巧”,這一主張在這篇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文章語言樸實無華,但很多比喻頗為形象,如作者在寫蕭珊看到那些誣蔑她的大字報時,這樣形容:“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如此簡單的幾個字,深刻地描繪出當時蕭珊痛楚的心情,使讀者明白:精神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懲罰更可怕!可見,那動亂年代是多麼殘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