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裏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就像由於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後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紮,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於癌症。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掙紮”,她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現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願意到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裏,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裏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麵容了。我隻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麵哭著喚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鍾的時間。這算是什麼告別呢?
據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候,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對表妹說:“找醫生來。”醫生來過,並沒有什麼。後來她就漸漸“沉入睡鄉”。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覺她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後來常常想,她向表妹說:“找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麼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裏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淒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後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隻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後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兒女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病房,還不知道把他當做命根子的媽媽已經死亡。值得提說的是她當做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隻為了看見她的最後一麵。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員和幹部,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後,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別人給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再去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裏寄存了三年之後,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裏,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願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裏,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夢魘一般的日子終於過去。六年仿佛一瞬間似地遠遠地落在後麵了。其實哪裏是一瞬間!這段時間裏有多少流著血和淚的日子啊。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在又過去了半年,這半年中間我經常在火葬場的大廳裏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白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裏麵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麵,一九三六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人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後來見到了我,對我發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之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可能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後來到貴陽結婚,隻印發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們先後到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裏。她托人買了四隻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曆了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後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麼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後,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裏、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的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隻有在她最後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