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贍養合同(2 / 3)

劉成貴長這麼大還沒有這麼近地聞到女人的氣息,他任憑高巧玲的手在他脖子上、臉上輕撫,腦中閃出娶親那天她穿著紅棉襖閃出的半個身子。他本想伸手去給高巧玲擦眼淚,卻一下子把高巧玲給抱到身上,翻身吹滅了炕頭上的油燈……

打這以後,劉成貴就再也沒提過娶媳婦的事。

劉成貴靠著賣石頭給高巧玲的兩個兒子都娶上媳婦,單另給修了房子分出去,侄女子也出嫁到了外地,他那早就瞎了眼的老娘才下了世。他娘在世時他和高巧玲住一個院子情理上也還說得過去,他娘下世了,他再和嫂子住在一個院子裏怕莊子上的人議論。劉成貴把娘的喪事辦完就和高巧玲商量分出去另外找個地方住,高巧玲先是不同意,說:“都是上了六十的人了,管別人咋說了咋說去,日子過好就行了。”可劉成貴說他這個歲數,麵子上掛不住,還是提出來分家另過,哪怕在一個鍋裏吃飯,形式上分開住也行。

高巧玲沒辦法,就請村上社裏的幹部主持,在原先的老院子裏起了一道牆,另外給劉成貴開了個街門算是分了家。但劉成貴的吃吃喝喝,穿衣戴帽都還是高巧玲給操心,兩人雖說在形式上分了家,實際上心裏誰也沒把分家太當回事。

劉成貴的石頭早就鑿不動了。前幾年他就用鑿石頭掙下的錢買了十幾隻羊在靠近他窯洞的西牆邊搭了個棚棚子圈起來養,後來母羊下了羊羔子,他也舍不得吃,十幾隻就漸漸變成了幾十隻。他分出去後,地上的活就幹得少了,最小的侄兒子劉清泉一個人種就行了,他就把村裏養羊人家的羊全包下來,早早晚晚地趕著一群羊在山坡上放。到給劉清泉娶媳婦的時候,他已沒能力再給他單另修一院房子,隻能把自己的幾十隻羊賣掉,湊上錢給他娶了媳婦。因為這,劉清泉新娶上的媳婦陳麗還嫌沒住上新房子,見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高巧玲在小媳婦娶進門後就不敢多地到劉成貴住的窯洞裏去了。雖說他們也還在一個鍋裏吃飯,可劉成貴放羊回來的晚,有時候高巧玲偷偷給劉成貴留下點好吃的東西,還沒等劉成貴回來就被兒媳婦陳麗給吃了,她當婆婆的也不好說啥。再說,兒媳婦也懷上了身子,多吃點好的也應該,隻是高巧玲心裏過意不去,經常把自己碗裏的肉省下,端到劉成貴的窯洞裏,讓劉成貴單另熱了吃。

高巧玲的小兒子劉清泉是個弱性子,生下來身體就單薄,還差點保不住。高巧玲因為這個兒子差點把命搭上,因為是最後一個孩子,從小就格外疼他。劉成貴也因為哥哥死得早,劉清泉對父親幾乎沒有啥印象,他打小就把劉清泉當成是自己的兒子,常常背著、抱著、慣著劉清泉,還供他上了個初中,算是劉家有點文化的人。沒給他單另修一院房子,劉成貴心上也老覺得欠了侄子的,對侄媳婦的態度他也就不太計較。等到劉清泉的女兒生下來,劉成貴更是喜歡得不得了,常常用自己的錢給孩子買這買那的。到小孩子長到三歲的時候,高巧玲大病了一場,她這一病就沒有好過來,時間不長就去世了。

本來,劉清泉還沒有娶親的時候,高巧玲就想把劉清泉正式過繼給劉成貴給他養老送終。自打劉長貴去世,她和小叔子劉成貴好上,她原本是想名正言順地嫁給劉成貴,給劉成貴再生幾個娃子。可她偏偏又絕育了,老天爺不長眼,叫她開不了這個口。有時候她在劉成貴的被窩裏,也說過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話,劉成貴說哥哥的孩子也一樣是他劉家的血脈,他當成自己的就行了,還勸她不要難受。

劉成貴可能還沒想過娶嫂子的事,他怕村上的人笑話,再說高巧玲帶著這一堆孩子,都是親親的弟兄們的骨血,反正水行著哩,磨轉著哩,娶不娶的也就是個形式。他早就把高巧玲當成了自己的女人,高巧玲在沒害病前和劉成貴提過要把劉清泉過繼給他的事,劉成貴覺得高巧玲一直就跟劉清泉過著哩,老大、老二都分出去另過了,過繼給他高巧玲上誰家去,弄不好家裏還得起矛盾。再說自己如今也沒能力再給劉清泉單另修一院房子,就說先這樣維持著,等以後有了錢給他修一院房子再說,這事就一直擱下了。

等到高巧玲病重,劉成貴守在高巧玲的炕頭前,高巧玲臨咽氣前拉著劉成貴和小兒子劉清泉的手,給劉清泉交代,說以後你們就和爸爸一起過,當親爹待你爸爸。劉清泉跪在炕沿上含著淚點頭答應,陳麗站在炕沿前沒有表態,高巧玲見兒子點了頭,把劉成貴又細細望了望,就咽了氣。

劉清泉把他媽的喪事辦完,就和媳婦陳麗商量著要把劉成貴接過來,或者院子中間的牆拆掉合成一個街門。陳麗不同意,說:“他又不是你的親爹,為啥叫我伺候?”

劉清泉急了,說:“這是媽說下的。”陳麗說:“你媽說下的就讓你媽伺候去。”

劉清泉見媳婦不講理,就說:“不管我媽說沒說,爹死掉家裏全靠著爸爸掙錢把我們養活大的,人不能沒良心。”

陳麗就說:“養活的又不是你一個,老大、老二咋不管,要管他們先管,我不管。”

劉清泉見說不過,一想陳麗說的也有道理,就去找老大劉清明商量,劉清明說:“爸爸一直和你們在一搭裏過,我都分出來十來年了,個人的娃子、丫頭還顧不上,管不上那麼多。”

劉清泉一聽這個話,知道老大不踩泥,就轉身又到老二劉清亮家。劉清亮聽老三說了意思,就說:“媽死前說的叫你和爸爸過,你們就過去,不要找我。”

劉清泉見老大、老二都不管,就回家把找了他們的話告訴了陳麗,陳麗一聽就炸了鍋,罵劉清泉:“你這個窩囊廢,他們都不管你閑著沒事管他幹啥?我們和他分門另灶的,誰進的誰的院子,你急著幹啥?”

劉清泉自打把陳麗娶進門,基本上裏外的啥事就都由陳麗做主,見陳麗不給個話,他也就不再提拆院牆的事。

一晃又過去了半年多。劉成貴自打高巧玲去世,吃飯穿衣就沒了人操心,打頭還在晚上把羊趕到羊圈裏過來到劉清泉院子裏吃飯,剛吃了幾頓,不是劉清泉的街門朝外鎖住屋裏沒人,就是他們把門朝裏插住早早睡了覺。劉成貴隻好冰鍋冷灶地自己湊合著吃上點,要不就央求村上鄰居家的媳婦給蒸上些饃饃放下,就上開水吃。

劉成貴嫁到高家灣的老妹子劉小梅知道老嫂子死了剩下了老哥哥一個人,就三月五月地經常過來看看劉成貴。她的瘸腿丈夫高成福有時候也一起跟她來看看妻哥。劉小梅自打嫁過去,高成福一直就對她不錯,再說高家灣種的是川地,水比劉家莊子多,這些年生活過得要比劉成貴他們好得多。

劉小梅在大哥死後就經常偷著給娘家的嫂子給點零用錢,有時候來的時候還給拉上幾袋子糧食。大哥下世後二哥劉成貴和嫂子的事她也知道些,老媽活的時候她和老媽背地裏也說道過,老媽的眼睛雖然瞎了,可心裏亮著哩,這個事最初還是老媽給她說的。老媽說她起初也想給二哥好好娶上個媳婦,可看著老大丟下的一堆娃娃,一是怕嫂子守不住再嫁前行,丟下一群娃子沒人管;二是怕給二哥娶上個媳婦,人家不願背這個負擔。再說也確實沒能力,娶不起,就由著讓二哥和嫂子好,她們還放心些。所以劉小梅兩口子明裏裝著不知道,暗裏和老媽更對嫂子好,在外人麵前也都盡量替他們遮掩。

這嫂子一死,劉小梅就放不下老哥哥劉成貴了,這是她娘家裏唯一的親人了。她原想侄兒子們會有個安排,卻不承想二哥老也老了,竟落了個沒下場。不行,她是老姑媽,她要和侄兒子們攤開說,她要給老哥哥找個去處。

劉小梅把劉清泉兄弟三個叫到劉清泉家,商量安頓劉成貴的事。老大劉清明自顧抱著頭抽煙,三棍子硬是打不出一個屁來,任憑姑媽話說得多難聽,就是不給個氣。

老二劉清亮更是跳著蹦子嚷,說:“爹媽的老窩子都讓老三落下了,老三不管,憑啥要讓我們管。”

老三劉清泉還沒來得及說話,他老婆陳麗接過老二的話就幹上了:“來、來、來,你們誰眼熱誰到這個老窩子裏來,把你們的新房子換過來,我一個人養活走。”

陳麗一邊氣哼哼地說,一邊又鼻子裏哼哼地冷笑了兩聲,接著說:“就是的,就是的,這是個金窩窩,銀窩窩,地下還埋著大元寶呢,你們快來挖,誰挖上是誰的。誰不知道你們劉家窮得尿屁呢,除了這兩間土房房,老子、娘母子給我們再留了些啥,你們的老娘是看病不花錢還是平日裏吃飯不花錢,我到現在都欠著一尻子爛賬還不掉,你叫我咋管?”

陳麗邊說邊扯著嗓子哭上了,指著劉清泉的鼻子連哭帶罵:“我當初咋就瞎了眼,跟了你這麼個囊跟頭,人家把便宜占上都修了新房子,到頭來你卻成了養活人的大頭鬼,你說,你說,你咋不和他們說?”

“放你媽的賊屁。”半天沒冒一股子氣的老大終於忍不住冒出了一股子氣。“修房子力是老子們出的,人是老子們請的,不是修好了享現成搬進來的,要說占便宜,老子們鬥大的字沒識下一個,就你把書念下了,你的書是咋念下的,不是老子們地裏幹活供你,你能把初中上出來?”

老二見老大發了話,腰杆子就更硬了,搶著說:“就是,你娶媳婦我們都給你湊了份子,我們結婚的時候,你給我們幹了些啥?”

劉清泉見老大、老二都衝著自己來了,就把頭低下不吭聲了。

陳麗見這個架勢,就跳起來嚷道:“又不是他劉清泉沒人養活了,你們朝他歪啥?”

見老三家的歪兩個大伯子,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也搭上嚷嚷開了。劉小梅見她們亂吵吵得不像樣,就以長輩的口氣把他們都喝斷住,半晚上也沒說成個啥。

劉小梅從劉清泉家出來,就到劉成貴住的窯洞裏。劉成貴隔牆也聽見他們吵吵,尋思著不行了就一個人過,誰也不拖累,又後悔自己年輕時不正經娶上個女人,生下個一男半女的老了也不至於沒人管。劉小梅也聽出來了,老三還沒有說幹脆不管,老三家的症結在沒修上新房子上。劉小梅就和劉成貴商量,這事看咋辦。

劉成貴說:“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再不跟上他們討神,好賴還有這口窯洞,再說還養著幾十隻羊哩,不愁能把肚子餓下。”

劉小梅說:“不成, 一早一晚地誰給你做飯呢,再咋說回來有口熱湯,總比你冰鍋冷灶的強,有個病的災的,跟前也能有個人。”

劉成貴說:“要說錢我還存著幾個,修一院房子全起不來也能起個差不多,這是我那幾年賣了石頭和放羊攢下的幾個防老的錢。”

劉小梅問:“有多少?”

劉成貴說:“有兩萬,再就是院子裏的這些羊。”

劉小梅一聽有兩萬塊錢,就覺得這個事情好辦了,就對劉成貴說:“那你想好,錢拿出來給他們修了房子,你可就啥都沒有了。”

劉成貴說:“本來,這個錢我也是打算存夠了就給劉清泉修房子的,你嫂子在世時我們也說過這個話,劉清泉結婚時錢也還沒存夠,我們想老房子雖說是舊了些,可也還好好的能住,就打算再存給幾年等存夠了給他們一並修,誰知道你嫂子走得這麼快。”

劉成貴說到這裏,眼圈子紅了,汪上了淚,又想起高巧玲臨咽氣時給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