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家莊子的老光棍劉成貴總算是放下了心中懸了多年的一塊石頭。他剛剛把村上的主任、書記們請來,和侄兒子劉清泉簽訂了一份贍養合同。劉成貴把一輩子存下的兩萬元錢全部給侄兒子劉清泉和他媳婦陳麗,說好由他們兩口子負責給他養老送終。從此,他不用再擔心沒有兒女,睡不著覺了。
劉成貴今年六十多歲了,腰板、腿腳都還硬實,論起種莊稼,那可是把好手。隻不過劉家莊子這個地方缺水,種的大都是旱地,靠天吃飯,雨水多的年頭收成還好一些,逢著天旱,種到地裏的莊稼要麼是被旱死出不來苗,要麼就是些空杆子,結不上穗,到頭來一年的工夫搭上,也收不上幾鬥糧食。繳了村上的提留、統購,剩下的還不夠口糧,根本談不上賣掉使幾個錢。
年輕的時候,劉成貴的爹媽都還在,他和老大劉長貴年齡就錯兩歲,他的個子還高出老大一頭,哥倆幾乎分不出誰大誰小。他的下頭有兩個妹子,一個小時候出麻疹沒過去,死掉了,還有一個幫著在屋裏幹些雜活。他們莊子離縣城遠,早先這裏壓根就沒有學校,娃娃們都不上學,稍大一點就都幫著家裏幹活。打小他就不識字,後來到公社那陣子,村上先有了個小學,說是小學,也就是把原先大隊部的三間土房房圈了個圍牆,兩個城裏來的老師教著十幾個附近村裏的娃娃,總算也是個學校。
學校離澇池遠,有時候隊裏攤派讓各家給學校挑水,輪到他家,因他個頭長得比老大劉長貴高出一頭,爹媽就讓他去。他把學校裏的水缸挑滿,少不掉得問教書的老師要個證明條子,回去好給隊裏交差。起初是由老師給他寫個條條,後來改成學校在本本上登記,他簽個名字就行,這樣他才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一輩子下來,他也就學會了劉成貴三個字。
劉成貴記得小時候他們家窮得常常連肚子都吃不飽。等他和老大都長成半大小夥子,父子三個人合起來經手地裏的莊稼,娘和妹子在家裏操持做飯,就這,一家人日子才勉強算是過得去,不至於一年有半年餓肚子。到了他和老大該娶媳婦的時候,他們家裏還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更拿不出給女方家的那筆不小的彩禮錢來。再說,他們劉家莊是有名的旱莊子,住的是窩,種的是坡,吃的是莊子上挖的一個靠雨水和山水淌下來蓄在澇池裏的水。莊子上的姑娘長大一個一個外嫁,沒有哪個願意繼續留在莊子上。莊子裏從上輩人開始,就有人一輩子娶不上媳婦,輪著劉成貴他們這一輩人上來,雖說是新社會了,情況還是好不到哪裏去。
劉成貴的爹劉全德沒辦法,想出了一個主意。其實這個主意也不算他想出的,莊子上老輩子的人家早就有這個例子,就是用自家的丫頭給兒子換兒媳婦。按說劉全德的丫頭劉小梅也能嫁人了,來他家說媒提親的人也不是沒有,可劉全德誰都沒有答應。他和老婆子商量,盤算著要給兒子換回個媳婦,隻是猶豫地拿不定主意,是該給大兒子劉長貴換呢還是給小兒子劉成貴換。他隻有這麼一個丫頭,換不回兩個媳婦,手心手背都是爹媽身上的肉,老兩口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給老大劉長貴換個媳婦,因為老大畢竟是長子,在農村算是頂門立戶的。
主意定下來,老兩口就托人打聽辦這個事。正好李家灣老高家有個兒子,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走起路來有點瘸,快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他家裏也有個妹子,叫高巧玲,高老漢就指望著巧玲能給兒子醜俊換上個媳婦,安個家。
劉全德托人去商量,兩家都痛快,彩禮不要,以親換親,日子定在二月初八,各娶各的人,各待各的客,兩清。高家的巧玲倒沒有聽見怎麼鬧,倒是老劉家的劉小梅一聽說要她嫁給李家灣的高瘸瘸給哥哥換親,死活不幹,整天兩隻眼睛哭得毛桃兒似的,待到屋裏不吃飯。劉成貴一聽光是給老大換,沒有自己的份,心裏頭也不高興,也整天繃著個臉不說一句話。
這下可急壞了劉全德的老婆子王秀珍,王秀珍從早到晚陪著丫頭劉小梅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丫頭啊,不是你爹娘心狠,你知道咱劉家莊是個窮地方,沒人肯嫁到這莊上,我們家裏頭又窮,你總不能眼看著你的兩個哥哥打光棍,一輩子娶不上個媳婦。”劉小梅的嗓子早就哭啞了,隻是默默地流著眼淚,不吭氣。她心裏頭咋能不知道家裏的情況,她也想早些有個嫂子,可一想到哥哥的媳婦是要她嫁給那個高瘸瘸往回換,她心裏就難受。雖然她聽人說高家的那個瘸瘸人不壞,可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一個瘸男人,她覺得屈得慌。可不這樣,哥哥就得打光棍,爹媽就成天價唉聲歎氣沒個笑臉,她硬扛住也覺得對不住爹媽,對不住從小疼她、護她的兩個哥哥。思前想後,她狠了狠心最後還是眼淚汪汪地點頭答應了。
劉小梅隻要點了頭,老二劉成貴的工作就好做了,畢竟他是弟弟,先給哥哥成親是天經地義的事。劉全德老兩口背著大兒子給劉成貴許諾,老大的媳婦娶進門,全家人省吃儉用攢錢再給他娶媳婦,這輩子一定不會讓他打光棍。
到了成親的這天,劉家莊老老少少上百口子人全擠到劉全德住的破窯洞前看熱鬧。劉全德老兩口換上洗幹淨打著補丁的衣服,將全家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讓大兒子穿上,忙裏忙外地給前來賀喜的人這個抓一把棗,那個遞一根煙。先是按事先和媒人說下的,吹吹打打地將新媳婦高巧玲給娶進門,再吹吹打打地把蓋著紅頭巾哭哭啼啼的丫頭劉小梅送出去。忙到天黑看熱鬧、鬧洞房的人都散去,看著新給大兒子挖的當新房的那間窯洞裏的燈熄了,這才踏踏實實地睡了覺。
這天夜裏,老劉家唯一整晚上沒有合眼的就算是劉成貴了。他和父母睡一個窯洞,父母平常睡在外間,朝裏掏出一間平常是他們兄弟倆睡,如今哥哥娶了媳婦,睡到他們父子三人前些天新挖的那口窯洞裏。白天,窯前院子裏窯頂上都擠滿了人,他也忙出忙進地張羅,還沒覺得難受。夜裏,他一個人躺在炕上,忍不住心裏頭老是想哥哥的那間窯洞。
照理,他也是快三十歲的老小夥了,論年齡他隻比哥哥小兩歲,論長相他還高出劉長貴一頭,論力氣他更是比老大身坯子壯,可就是家裏頭窮,給他要不上媳婦。自打他聽見爹媽要拿妹子給哥哥換媳婦,他白天黑夜地就想,啥時候自己也能有個媳婦,他想象著假如今天是給他換媳婦,他會是個啥樣子。他一會兒坐起來聽哥哥窯洞裏的動靜,一會兒想象著剛剛才見了一天的新嫂子嬌小的身子,在炕上翻來覆去的一夜都沒有眨眼。
第二天天不亮劉成貴就早早地起來,先是在院子裏劈了一堆柴,出了一身汗。柴劈完見哥哥的窯洞裏還沒動靜,就撈起一把掃帚刷刷地掃地上的灰塵。劉成貴想從院子的東頭慢慢地掃到院子西頭哥哥住的窯門前,才掃到院子中間就聽見哥哥的窯門響了一下,劉成貴羞得趕忙把頭低下,裝作掃地拿眼偷偷朝哥哥的窯洞門上望。就見他媽快步從他們住的窯屋裏出來到哥哥的窯洞前,新嫂子身上披著一件紅棉襖,從窯洞裏閃出半個身子遞給他媽一塊白手巾,他媽喜滋滋地捧在懷裏又轉身進了他們的窯洞。
新嫂子進了門,劉成貴家的日子起初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吃飯的還是五口人,種地的還多了一個幫手。嫂子高巧玲是個吃苦的好手,不但把家裏的活幹了,農忙時節還常常幫他們父子三人在地裏幹活,掙工分。遇上隊裏抽調勞力去幾十裏外修渠修水庫,他們哥倆一去就是三五個月回不來,家裏的活就都指著嫂子和老爹幹。一年四季苦下來,逢年過節能吃個油炸的饃饃,有肉的餃子,就算是好日子。
第一年隊裏分紅,他們哥倆出工最多,交掉各種該交的,總算是剩下了十幾塊錢。哥兩個在回家的路上偷偷商量好,把十塊錢交給爹媽,剩下的零頭給嫂子高巧玲,讓她上一趟城,扯幾尺花布做件新衣服。誰知高巧玲到城裏轉了一天,摸黑回到莊子上,哥倆在村口接住,揭開提籃一看,提籃裏不是布,而是兩頭胖乎乎的小黑豬。高巧玲說光在隊上出工不行,地裏刨不出幾個錢,豬養大了能換幾個錢。哥倆趕緊回屋,連夜用土塊在院子裏壘了個豬圈,誰知豬才養了不幾個月就被隊裏的民兵發現了,報告給了村上,村上說這是資本主義複辟的新動向,不但把兩頭豬沒收了,還把劉家兄弟倆抓去審問豬是誰弄來的。
哥倆咬死不說高巧玲,最後是劉成貴為了保住哥嫂,把這事全部攬到自己身上。他光是攬下來還不行,村裏的民兵積極分子還要深挖階級敵人,讓他說出豬是從哪兒弄來的。劉成貴說不出來,他們就用木棍打,打得劉成貴受不住,劉成貴就隨口胡編說從城裏偷的,沒認下地方。這下村上算立了功了,層層報到公社、縣上,被縣保衛部定性為壞分子判了五年刑,送到幾百裏外的石料場勞改隊采石頭。
二
等劉成貴刑滿從勞改農場釋放回來,才知道他爹劉全德已經因小兒子被抓,急火攻心一口氣沒上來死了好幾年,他媽也因天天在村口上哭著等他把眼睛哭瞎了。哥哥劉長貴雖然人還不到四十,可彎腰駝背地看起來像個小老頭。也難怪,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了,不說別的,他每天得為三個孩子掙飯吃。嫂子高巧玲身子也沒有先前靈巧了,常年在地裏勞動,臉上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布滿血絲,眼睛裏也沒有了剛娶進家時的水靈,兩隻手更是粗糙得全不像女人的手。見到他回來,高巧玲也忘了自己是嫂子,撲到他身上又是哭又是捶的,弄得劉成貴心裏酸酸的,也跟著又流了一回淚。
哥嫂帶他到爹的墳頭上哭了一回,劉成貴就記得他再也沒有流過淚。
劉成貴回來不到一年,他嫂子就又挺了個大肚子。第二年生產的時候,他們實在湊不出錢住院,就按農村的習俗請來接生婆在家裏生。不知道是請來的接生婆不利索還是咋回事,生了整整一天就是生不下來,半夜裏高巧玲褥子下滲出大片大片的血,嚇得全家人趕快套上毛驢車把高巧玲送到公社衛生院,公社衛生院不敢接又連夜送到縣城醫院。醫院說是宮外孕要做剖宮產手術,大人孩子總算是保下了,隻是醫院裏做手術時稀裏糊塗地把她的輸卵管也給切斷了,從此高巧玲再也不能生育。
高巧玲最後生的這一胎是個兒子,就是劉清泉,前頭的三個,有兩個是兒子,一個是丫頭。劉長貴有這四個娃子,加上高巧玲住院又借了一尻子債,日子淒淒惶惶,更是一年過得不如一年。好在劉成貴回來了,哥倆齊心協力地掙工分,養活著這一大家子人。
大包幹以後,公社沒有了,地又分到了各家讓自己種,還允許農閑時勞力外出搞副業。劉長貴原先就認識後山開煤窯的人,哥倆在屋裏商量,劉長貴說他先到窯上看一下,先背幾天煤看,能掙上錢再領老二劉成貴一塊下窯,掙上錢給老二娶媳婦。劉長貴把哥倆商量的話給高巧玲和老娘說了,她們都同意讓他先去試試。結果劉長貴去後山挖煤還不到二個月,就有人來報信,說窯裏塌方,劉長貴被石頭砸死到窯裏了。高巧玲一聽當時就哭得昏了過去,他那瞎了眼的娘更是哭成了一團團,呼天搶地地要上吊抹脖子,地上的四個娃子也都哭成了一堆。劉成貴拉起這個再勸住那個,拍胸脯子說有他在就有娃子們的飯吃。
劉成貴用窯上賠給的命錢,給哥哥劉長貴簡單辦了個喪事,就和嫂子一起拉扯哥哥留下的這四個孩子。他在勞改農場的石料場采過石頭,這幾年城裏興起了蓋樓房,他經常看見有大卡車從後山往城裏拉石料,農閑時他就跑到他們采石料的地方,把炸鬆了的石頭撬下來用鑿子鑿成一塊一塊的長條子,用驢車運回來碼到院子裏,碰上買主再賣出去。幾年下來,竟然把原先的舊窯洞拆了,蓋起了三間新房子,讓老娘和嫂子、娃娃們搬進去,他就在哥哥當了新房的窯洞裏先湊合著睡。
嫂子高巧玲過意不去,說新房子蓋好了要給他娶媳婦,他笑著搖頭,說等把他住的窯洞修成房子再說。他每天天不亮就去鑿石頭,走時嫂子給他把早飯做好,再把中午的飯給他帶上,有時候還在水壺裏給他把糖放上,晚上回來鍋裏給他留著熱飯,他幾時不來,嫂子就幾時不睡覺地等他。
有一天,月亮都上來了還不見他回來,高巧玲心裏發急,叫上大兒子劉清明拿著手電筒順著後山的路去找他。走到采石場,見他滿臉是血躺在亂石頭堆裏,高巧玲又急又嚇,哭著喊著把他抬到毛驢車上要往醫院送。半路上劉成貴醒過來說他自己弄了些炸藥想把石頭炸鬆,結果不小心火藥撚子太短,被炸開的碎石頭震昏了。他說問題不大,身上都好好的就是臉上被碎石頭擦破了皮,沒必要到醫院去。高巧玲不依,非要送他去醫院。劉成貴急得跳下車說:“你看,走路都好好的,沒啥事。”高巧玲這才作罷。回到家打發娃子先去睡覺,趕緊倒上一盆熱水讓劉成貴平躺下,蘸著濕毛巾俯下身輕輕地一點一點擦劉成貴臉上的血跡,一邊擦一邊心疼地抱怨:“這麼大個人了自己也不多操個心。”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滴到了劉成貴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