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7日,立秋,北京時間淩晨四時五十一分。一輛可載8噸的東風康明斯大卡車,由於加裝了承重鋼板加高了車廂護欄,實載重十二噸,而這次一共裝了十九噸,正行駛在109國道河西行政村第五自然村的路段上,不知羞恥地打著兩盞大燈,在與對麵直駛的第二自然村的販菜農民楊二龍的農用三輪的“獨眼”對視了二百餘米後,突然發瘋了,沒有敲門就闖進了路邊村民馬小孬的家,連著撞倒了兩堵牆,把馬小孬夫婦正在使用的雙人床直接送到了隔壁爺爺奶奶的炕頭上。
這起突發事件使第一時間就睜圓雙眼的馬小孬在巨大的轟鳴和刺眼的燈光下,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自家的床上還是在“阿波羅13號”的登月艙裏。他連著打了二十個噴嚏,打得鼻子都快掉了,好在他數了三十秒鍾的數後仍沒有聽見爆炸聲,這多少讓他回過來了一點兒神——並沒有人要對他搞“定點清除”。建築材料被迫移動的怒吼已經被高濃度高速度無規則運動的塵土淹沒,汽車也在駕駛員的安排下停止了哼哼。現在最讓人發瘋的是他養的十四條狗從四麵八方衝著這裏的狂吠和他老婆王正梅十個指甲全部掐進他胳膊裏的沒命號啕。
他想喊,但什麼也沒喊出來。他不知道要喊什麼,以及向誰喊才能解決問題,或者不管不顧地大喊一聲,好歹也算對發生的事情做了點什麼,但這通通不是他的習慣。他13歲時在自家的院子裏被一頭挨了一刀正在逃命的豬撞翻,爬起來後叫了一聲“我的媽呀!”結果媽並沒有來,而他爹卻特意趕過來繞了他一個“繞驢的”大嘴巴。所謂“繞”是本地土話,意即掄圓了胳膊,驢被牽扯在內是因為在這樣的打擊下還能挺得住的隻有驢。這是他爹——按西北風俗,在這種重要場合現在應該稱呼他爹為“他的老父親”——在他的成長階段對他的關鍵教育,一個西北男子的基本氣質必須極早形成,“哭爹喊媽”之類的娘娘腔表現要在第一時間得到糾正。
馬小孬處理危機的本領雖非一流,卻已足夠,他一把扒拉掉老婆的“九陰白骨爪”,騰出手來撲扇眼前讓他什麼也看不見的塵灰,當然他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屋頂還在不停地往下落著灰土,不時會有那麼幾個不會致命但足以導致他的神經傳感器向大腦輸送“劇痛”信息的石塊光臨他的腦袋。他試著站了起來,床上幾乎落滿了石塊以及玻璃碴兒之類的東西,他的雙腳刺痛,口中終於喊出了聲,狗的狂吠無處不在,這時它們想要逃跑簡直輕而易舉,但它們的主要興趣依然集中在這個事件的中心。由於摸不著他,他的老婆王正梅開始大喊他的名字,當然叫的不是外號“馬小孬”,而是大名“馬大江”。
所幸的是兒子由於放暑假寫作業,被送到姑姑馬大水家去了,奶奶不放心孫子,前一天下午提著一大筐雞蛋也追過去了,隻有爺爺睡在裏屋。馬小孬沒有理老婆,而是試了幾試,聲音在喉嚨裏打轉,不過還是喊出來了,他在狗叫的空隙裏喊“爹”“爹”,每喊一聲,都會引起更猛烈的一陣狗叫,好像所有的狗都在幫他一起喊。
他爹馬十前一直沒有回應他,他用手向前摸,摸了好半天也沒摸到牆,於是他更加大聲地喊,狗也更加大聲地叫,後麵伴著王正梅的哭音,亂得就像世界末日。院子外麵也是同樣的亂,夏季用電高峰期,路燈在十二點後就集體滅了,鄉親們拿著手電、火把什麼的往來趕,各種亮光一閃一閃,可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馬小孬還在喊爹。
終於人有開始砸門了,好幾把手電筒在門外亂閃,雞飛狗跳,人聲喧嚷,馬小孬從窗戶跳了出來,跌跌撞撞地打開了門,說了句“快救我爹”就幾乎暈過去。於是大夥兒打著手電往裏照,亂七八糟地往裏爬,好大的一通忙活之後,發現在炕的裏角盤腿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又經過好大一通忙活,甚至把馬小孬和王正梅都拽了進去,拽到了跟前,那意思是要讓他們見老人家最後一麵了。
於是馬小孬和王正梅一麵跪著哭,一麵大喊“爹你快醒醒”之類的話。過了一會兒,馬十前的眼睛果然睜開了,不過那絕不是蘇醒過來的一雙老人的眼睛,而是馬小孬打記事起就熟悉無比的一雙三角鷹眼正在黑暗中熠熠發光。
他馬上不哭了,但是由於哭了這麼久,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嗝。
車頭正卡在馬小孬臥室牆裏,車門打不開,大夥兒拂開前窗玻璃上厚厚的一層灰,發現司機師傅和副司機師傅像一對退了毛的雞似的,正待在駕駛室裏“篩糠”。大概有七八個人擠在前窗那兒好奇地往裏看,毫不客氣地用七八隻大手電仔細地耐心地觀察著他倆。這倆人倒也老實,除了眼神像四隻螢火蟲一樣到處亂飛之外,雙手抱在胸前,頭發直立,哆哆嗦嗦,既沒表現出應有的歉意,也沒有表現出被營救的願望。大夥兒都十分驚奇,相互看了看,還是搗爛了早已變成蛛網狀的前窗玻璃,把他倆拎了出來。這時馬小孬的堂弟馬二虎找了一根鋤頭把,想過來盡盡受害者親屬的義務,被大夥兒拉開了。
這倆人被安置在院牆的拐角處蹲著,大夥兒商量了一會兒,不過就是胡亂說了幾句,就又一起過來,還是七八隻大手電毫不客氣地照著,然後問他倆準備怎麼辦,兩個人還是待在駕駛樓裏的那副神情,就好像出事那一刻的巨大的能量轉換已將他倆變成了兩台玉米脫粒機,除了不停地篩,什麼都不會了。於是大夥兒又問了一遍,耐心地看著他倆,直到其中的一個終於被七八隻大手電晃得回過來點神兒了,知道如果不答複就不僅篩得像脫粒機,還得被晃出搖頭瘋來,於是他張開嘴,試著想說點什麼,張了幾張沒說出來,害得大夥兒急得跟著他一起張嘴,恨不得替他說。不過他最終還是說出來了一個“賠”字,雖然那個“賠”字他用的是顫音,而且足足拖了有四拍那麼長,大夥兒還是鬆了一口氣,又回頭去商量到底是把他們鎖在地窖裏還是捆在樹上,因為大夥兒還要回去睡覺。後來看見村長來了,就一致決定,還是把這倆人送到村委會去比較保險。
村長是和派出所的副所長張佑民一起來的,張佑民同誌一到場就鄭重宣布,交警隊的同誌明天一早才能過來,請大家注意保護現場。保護現場的基本要領是閑雜人等趕緊回家,於是該走的都走了,隻留下了幾個實在不把自己當閑雜人等看待的。村長和張佑民代表組織親切慰問了以馬十前為代表的受害人一家,老頭的眼睛隻睜開了那麼一下就又閉上了,而且既不說話也不挪窩,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村長說了半天,見老頭毫無反應,就把該說的說完,轉頭去組織“緊急情況處理小組”,大家都圍在村長身邊,留下這一家三口自己待著。
馬小孬自被他爹看了一眼,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也坐在那兒閉目養神,隻不過他爹是盤腿坐,有點道行的意思,而他是叉著兩條腿坐著又仰著頭,好像要破罐子破摔了。
天開始發亮,王正梅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哭,她重新抱住了馬小孬的一條胳膊,心裏踏實了許多,但這爺倆的沉默還是讓她放心不下,於是隔那麼一陣兒就哭幾聲,捏捏馬小孬的胳膊,好像在向這爺倆討點主意似的。結果主意沒討著,公雞倒開始打鳴了。問題又來了,平時總是自己家的公雞第一個叫,今天被人家搶了先不說,隔了這老半天也不見吭一聲,以自己家的公雞的脾氣,那不是光榮犧牲,就是被“清理現場”了,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有人忙著救人,有人忙著抓雞。王正梅想著想著,就又放聲大哭起來,村長一幫人正在商量索賠金額,被這一陣大哭打攪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圍攏來看,看了半天不見有異,想了想,一拍腦袋:
“送醫院!”
於是一家三口被連拉帶拽,送進了鄉衛生院。
長話短說,該突發事件讓馬小孬家得到賠償金共計3萬元整,除修繕房屋、答謝鄉親所費,馬小孬淨賺一萬八。大夥兒都說要是這樣的事情一年來上兩次,真是可以睡著吃了,還搞那麼些生計幹什麼,還是你家的風水好啊,不然怎麼不撞別家撞你家呢。
馬小孬賺了錢本來還有點高興,被這一席話說得心跳加速、臉上變色。馬小孬的生計路人皆知,那就是飼養繁殖販賣各種寵物狗,說“各種”還有點抬舉他,他所養的也就是那麼三兩種,但是他善於搞“來料加工、組合拚裝”,創造各種新品種,老婆王正梅青年時代在“時代發廊”當學徒,練得一身染發燙發的好本事,這會子全派上了用場,經他家加工過的狗無不身價十倍。這還罷了,半年前馬小孬想出了一條毒計,每條被賣出的小狗都被他喂了慢性毒藥,短則三天,長則半月,被愛狗人士高高興興買回家的小狗就會一命嗚呼。本來這辦法他是讓那些賣出去的冒牌怪狗不致因為時久失修而露餡,弄得人家跟他糾纏,沒想到此舉一出,銷售量幾乎增長了一倍。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比較開心,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特意帶著老婆到城裏的“上島”吃了一頓。沒想到日子一長,他的心裏起了變化,每條小狗在被帶走的時候都眼淚汪汪地望他一眼,就像是臨終告別,他感覺這一眼的力量如此之大,仿佛一縷狗魂如夢如煙地從狗眼睛裏飄出來,靜靜地附在他的身上,結果半年下來,他的身上附著了三十多條狗魂,這三十多條狗魂就像三十多條小細繩,把馬小孬繞得失魂落魄、暈頭轉向。
不僅如此,他還因為弄虛作假、圖財害命的一係列勾當,不得不對自己的各種行為在做出責任認定時滿口扯謊,大白天在街上走都要瞻前顧後、左看右瞧,唯恐被以前的主顧撞上,賊頭賊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爹馬十前自從發現了他的不法行為後,絕食三日,老淚縱橫,聲稱再不與其交一言,要不是自己的老宅子早被拆平修了公路,那是決不和他一起住的。馬小孬哀告多日,並保證再不賣狗了,老頭才開始進食。可萬萬沒想到,剛過了幾天安靜日子,心裏的別扭勁兒還沒完全過去,一輛卡車不請自來,撞開了水泥牆,停在馬小孬的胸前:
“報應!”
這兩個字自他爹馬十前神目如電地將他一看的那一瞬,就像一個大黑碗一樣把馬小孬嚴絲合縫地扣到裏麵了。
幾天下來,備受煎熬的馬小孬如同被電打了一樣,蔫頭耷腦,走路都是一順邊。他的第一求助對象是酒精,基於以前的經驗,當他飲酒超過150克時會劇烈嘔吐,然後在半個小時內就基本清醒了,於是這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捏著鼻子緊閉雙眼一口氣兒灌下去了半瓶,企圖與自己的胃以及人體功能搶時間——在把酒吐出來之前盡可能地多吸收一些酒裏的麻醉與暈眩。但他可恥地失敗了,那半瓶酒在進入他的消化係統後甚至沒來得及停止液體運動慣常的晃動與渦漩,就以一個超級加速又從嘴裏跑了出來,就像是孫悟空偽裝成酒精被喝了下去,結果剛進去就發現勢頭不對,不能讓這個喝酒的人達到目的,於是一個返身又竄了出來一樣。馬小孬像一口高壓水槍仰著頭四處亂噴,屋裏被弄得酒氣衝天、臭不可聞,劃根火柴就能點著。已經四五天沒睡著、聽見拖拉機聲都要哆嗦的哭哭啼啼的王正梅直接從被窩裏蹦了起來,大喝一聲,舉著兩支白森森的爪子就撲了過來,馬小孬右手一護後腦勺,順勢一個箭步飛出了屋門,隻聽見身後“咣”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上了,接著就傳出了王正梅嗞裏哇啦撕心裂肺的一陣狂哭。
為了讓王正梅繼續住在這間修繕一新的臨街的房子裏——因為他們也實在沒處可去,馬小孬足足費了三斤唾沫,可王正梅雖然在他的大局分析和政策攻心下沒有反對,但是拒絕在天黑得實在沒辦法之前進入這間屋子,就是在進來了之後也仍然拒絕睡覺,支著耳朵聽每一輛汽車路過的聲音,並在汽車接近的時間段繼續對他的胳膊使用“九陰白骨爪”。再後來就因為這種過度的專注產生了耳鳴,那意味著每時每刻都有一輛該死的汽車要穿牆而入。而且該婦女還因為過度專注過度興奮而過度疲勞,過度疲勞又得不到應有的休息,從而導致了脾氣的極度暴躁,用“變了一個人”已經不能形容她的狀態了,馬小孬的母親對鄰居說:簡直是變了三個人!
被趕出屋子的馬小孬隻好蹲在院子的黑影裏一口一口地吐那些由於酒精刺激而分泌過量的唾沫,他的身心極度疲憊,不論是蹲著站著走著隨時都會睡著,可又在睡著的那一刹那,腦中像巨大閃電閃過一樣閃出一片慘白,從而驚醒。他很明白,必須拿出辦法來,否則全家都會瘋掉。
可他又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這種事情不是寫一份檢查交給村長或派出所能解決的。在為他爭取賠償時,村長和派出所已經出了大力,為此他給派出所送了一麵錦旗,給村裏的小學買了十套桌凳,給村長送了兩瓶酒、一條煙,外加一條未曾命名的小白狗。村長的小女兒剛七歲,見小狗胖乎乎的,就起名壯壯,結果被馬小孬聽成了“撞撞”,又鬧了半天心。
這時他從院子裏走了出去,聽到他出門王正梅又是一陣狂嚎,他顧不了那麼多,不能老是耗在老婆身邊而又束手無策,他必須去解決大問題。街上人很少,車也不多,遠遠地看見王老四家的小超市的燈還亮著,就是買盒煙和人說說話也好啊,他挪著步子向超市走去。老四家的超市叫“宏盛超市”,名字起得大,其實很小。馬小孬進去一看,老四不在,老四的爹王有寶正腳翹得高高的在那裏看電視,電視裏有一大堆警察在那裏開會,每個人都舉著一支煙。於是馬小孬就說買煙,王有寶給他拿了一盒他經常抽的“喜氣郎”,他付了錢馬上就打開點了一支,坐在旁邊跟王有寶一起看警察開會。看了一會兒,他就問老四怎麼不在,王有寶說帶著媳婦子到東山進香去了。
“進香?”
馬小孬一激靈,燃了一半的一支煙隨手就掉到地上了。“什麼時候走的?”
“下午。”王有寶說,“要住一晚。”
王老四結婚兩年來一直沒有孩子,全家人急得不得了,看來是想出辦法來了。
“哪個廟?”他問。
“東山裏還能有哪個廟?”王有寶回頭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武當廟。”
馬小孬抬腿就走,連招呼都沒顧上打,他預計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現在簡直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第二天一早,馬小孬借了堂弟馬二虎的摩托,直奔東山武當廟,為此,他甚至沒有吃每天早上鐵打的一碗羊雜碎,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就上了路。武當廟建在半山腰上,必須把車停在山腳下再爬上去,大概有半裏的小路,馬小孬揮汗如雨,奮力上山。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多,太陽的熱力已經充分發揮了出來,上山的人隻有他一個,下山的人倒還有幾個。走著走著,馬小孬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兒,怎麼下山的人都是一男一女一對一對的,男的打著傘,女的走在旁邊。看見他都一起注目,仿佛很奇怪的樣子,自己是上山的時間不對,還是因為走得太急模樣有些古怪?
一進山門,就有四大天王各舉著自己的武器衝他瞪眼,好歹他沒有被嚇住,但這時已經多少有點不滿了,因為這個廟實在是很小。他前後轉了一圈,前麵是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擠在一起,殿宇狹小,泥胎斑駁,太上老君手持的拂塵上的毛基本已經掉光了,好像寫壞了的一杆禿筆,香案上的七盞油燈黑煙滾滾,聞之不似香油,倒像是機油,還是用過的那種。後麵是鬥母宮,稍稍寬敞一些,不過好像正在大修,搭了一堆腳手架,鬥母的許多胳膊都拆下來放在旁邊,亂七八糟,隻剩下一個到處露著稻草的身軀頂著個幾乎和身軀一般大小的腦袋和藹可親地看著馬小孬,眼都不眨一眨,把馬小孬看得渾身發緊,繼而發涼,連忙奔出。院子裏再無旁人,馬小孬左轉右轉,左找右找,才發現生活區竟在廟外,隻見兩個老道和兩個工人各自端著一個臉盆大小的碗蹲在那裏吸溜湯麵,個個吃得滿頭大汗,好像很爽的樣子。尤其是那個老道士,赤睛紫髯,方口獅鼻,把麵條吃得是虎虎生風、青筋暴露,馬小孬一見便有些膩味,四個人發覺來人,便一齊抬頭,微露詫異,張口便問:
“啥事?”
見馬小孬遲疑不語,老道士放下大碗,咳嗽一聲,又用兩根手指清理了鼻腔,正冠理髯,整理袍服,然後長袖一擺,叫聲:“施主,這邊請。”把馬小孬讓了出來,一徑來到廟內廂房,分賓主落座,目光炯炯,看定了馬小孬。
事已至此,馬小孬吞吞吐吐,將自己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老道叫了聲“無量佛!”就皺眉蹙額,搖頭不語。馬小孬一見情急,顧不得先前的許多不滿,連聲追問,老道這才長歎一聲,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此廟規模甚小,多年來經營不善,已日漸衰微,好在靈根未斷,還有一技之長,專治男女不孕不育,弄些香資。像馬小孬這種為死狗超度亡靈的,實在荒唐,不過找上門來,也算有緣,但因道人短少,不能湊足北鬥七星之數,需要外聘五名,費用大增。
馬小孬就問錢數,老道又說,道場一開,即以七數,七天最少,因狗是凶死,不能少於五七,一七兩千,五七一萬,狗命比人命賤,打七折,再者與施主有緣又減兩千,一共五千。三十五天的道場超度,與施主化去冤魂,祈福求財,喜樂平安。
此時馬小孬的心裏稍稍安定,見老道如此獅子大開口,生意人的本性就又顯露出來,他鼓足幹勁,要求繼續打折,一直說到隻出資一千六百元外加一桶五升的香油就辦下了這件大事。對方提出在此情況下本廟隻能以兩名道士加兩個民工再加貼了符籙的三塊磚頭來為他誦經超度,雖然規模和設施簡陋,但法力不減。於是雙方高高興興地簽了約,馬小孬當即交納了一千六百元的超度費,請他們當天晚上就開道場,並答應第二天就將香油送來。
老道又囑咐他這三十五天要靜心默守,不能出遠門,更不能與婦人同房。馬小孬滿口答應,他現在怕的是必須與王正梅同房,哪怕僅僅是隻待在一個房間裏也怕。
一回到家,馬小孬就向家人通報了此事,他老子馬十前照樣是愛答不理的,王正梅難得地集中注意力聽了他一句話,就又跑到院子裏待著去了,而且叫魂似的把兒子叫了過去抱在懷裏,隻有他媽聽他講完了所有的經過。老太太因為這一千六百大洋出得肉疼,眼皮子一個勁地跳,但聯想到家中如此的不順,也沒說什麼,隻安頓他把櫃子裏最右邊的那桶油給道士提了去,那油放得太久已沒法吃了,不過給道士點燈總還不妨事。馬小孬答應說他本來就是要拿那一桶的,不然給他們五斤就算了,何必給十斤。
第二天下午,馬小孬提著香油上了山,他要親眼看看道士們是如何操作的。院子裏布置了一個七星壇,其實就是在周圍擺了一圈磚頭,過兩天可能就砌到哪堵牆上去了,其中挑了三個大號的磚頭用黃紙仔細地包裹了,又寫上字,施了法,因此也算是三名道士。兩個民工盤膝而坐,四隻眼睛滴溜溜亂轉,手持木魚不停地敲;小道士低頭默誦經文數念珠,聲調仿佛有針對性地忽高忽低;老道則手持木劍居中策動,口噴符水,目射金光,好一個“七星劍陣”就此擺成。
馬小孬看得目馳神搖,心花怒放,連聲讚好,最後心滿意足地回家了。他一路騎著摩托高歌猛唱,把自己會唱的歌全都唱了一遍,後來索性摘了頭盔掛在車把上,被埋伏在樹叢後麵的交警逮了個正著,罰了五十塊錢才放回來。
如此的一番折騰,他進門時已經快淩晨一點了,因為怕驚嚇了王正梅,離家好遠他就將車熄了火滅了燈,一路推進去,沒想到一進院門,對麵牆根下坐著的一個黑影“嗖”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扶牆,戰栗不已,馬小孬就知道王正梅中邪已深,今天的法事沒頂什麼事,還要老道們再接再厲了。
他放好摩托便牽著王正梅進屋,孩子跟著奶奶早就睡了,王正梅如今的習慣已改成他不回來就不進屋,進了屋也隻待在門口,他不得不把一張沙發擺在門口好讓她能休息休息,結果那張沙發的特殊位置使他每次夜裏回家都要摔一跤。這次是兩口子一起跌了進去,所幸的是王正梅並未大喊大叫,這讓他多少鬆了口氣,但王正梅接下來說了句話,又讓他把這口氣吸了回去。
“大江啊,咱們搬家吧。”
對馬小孬來說,這種想法比發瘋更可怕,因為這意味著他得再售出五百條死狗,而狗如果不是死的,那他連五十條也賣不掉。他當然不能對老婆說他除了賣狗騙錢什麼都不會幹,而新學一個能賺到足夠買房子錢的本事,目前來看除了吸引卡車到家裏來做客之外還想不出有第二樁,所以搬家這種事情是提也不能提的,這是動搖根本。雖說搬了家可能一切都會順利解決,但搬家這件事本身卻在馬小孬解決問題的能力之外。於是他說:“咱家多好啊,扛扛就過去了。”
接下來的數天馬小孬基於對老婆的關心也罷,內疚也罷,總之是一直沒有出門,弄了本書和老婆一起坐在牆根下麵熬日子,一下午能喝十七碗綠豆湯。孩子又讓姑姑接走了,這段時間他姑姑每天都來一趟,生怕她一旦不在現場,這裏就會被那些外地人的卡車推平。她家離這兒最多有五千米,也在國道邊上,但她對自己的家從不擔心,可能因為那附近沒有發生過任何一起卡車“擾民”事件,所以她對自己家的風水特別有信心。
對於她的風水觀念馬小孬始終評價不高,認為是封建迷信。那些扣著一頂瓜皮帽,戴著一副黑墨鏡,拿著羅盤、擺錘四處亂逛的風水師讓馬小孬很瞧不上眼,認為其全靠滿嘴的唾沫星子騙錢,還不如他這個賣死狗的,多少還賣個東西給人,他不信任那些沒有固定辦公和經營場所的家夥。他姐對他這一點恨得要死,卻沒有一點辦法,她同樣說服不了王正梅跟著她回去,王正梅雖然容易精神緊張,經常對馬小孬使用“九陰白骨爪”,但總的來看,她對丈夫的信任還是超過了對其他所有人的信任,如果非要信任誰的話,她還是願意信任丈夫。所以當馬小孬以其非常邏輯的理性思維判斷說,她姐家也在公路邊上,與自己家沒有任何區別時,她就婉拒了姐姐的盛情邀請,雖然她仍然隻願意待在院子的牆根下。
這幾天王正梅的狀態已經好很多,不再每五分鍾就緊攥住手邊的不管什麼東西,直攥到手指的關節發白。她更多的時候是若有所思,所以馬小孬隻不過是在一旁抱著一本油乎乎的刑事案例集,她的心裏也就踏實許多。馬小孬冷眼旁觀,好像道士們的法術就要奏效了,可惜每當他差不多要確定這個結論的時候,一輛路過的“轟隆隆”卡車又會將他們夫婦重新送回噩夢中。這樣過了差不多有五六天,馬小孬對道士的工作效率感到十分惱怒,可惜第七天下雨,他第八天才又重上東山。
離開公路的那段土路極不好走,摩托車無論是在前進速度還是直觀景象上都像是一部插秧機,甩得全身到處都是爛泥。好不容易走到一處比較硬的路麵上,馬小孬索性將車停在那裏,接下來的三公裏路他是連滾帶爬上去的,進山門的時候已經看不出人樣了,活像剛剛經過了沼澤戰鬥的“勇敢的米哈伊”。
待來至廟裏四下一看,馬小孬的心就涼了半截,一個人都不見,他顧不得清理身上的泥巴,滿世界地找人,並在找人的過程中附加了大功率的大喊大叫,好半天才從鬥母宮後麵的一間沒窗戶的房間裏傳出了有人的動靜,他以為此廟遭了劫,沒等對方開門就闖了進去,結果一頭撞在了仿佛是個巨大棉花包的惡臭裏,差點暈了過去。裏麵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隻聽見一個人在頂裏頭的拐角處不停地哼哼,聽聲音好像是老道士,馬小孬捏著鼻子,掏出打火機打著,循著哼哼穩步靠近,隻見老道士躺在一張狗窩似的小床上,胸口不停地起伏,好不容易睜開眼瞧了他一下,哼哼的聲音反而加劇了。馬小孬不解地站在旁邊,打火機開始燙手了,他見床旁邊的桌上有油燈,連忙將其點燃,又上前了一步,口稱:
“道長?”
隻見那老道士運足了氣,仿佛畢生的修煉隻為了今日此時還能有足夠的氣力說出一番話,而這番話的反作用又足以抵消他一生的功力,因為他極其違反出家人道德地宣稱將使用古老的黑暗世界的邪術:
“你總算來了,你這個驢日的賣死狗的,我操你媽!”老道士深吸了一口氣,“我要……我要采戰你媽!”
老道士邊喊邊從床上慢慢立起了上身,他的眼睛在油燈閃爍的光亮之下變得通紅,並且好像隨時都會噴射毒汁和火焰。沒辦法,馬小孬隻能逃走,一方麵他害怕老道會做出什麼不理智的過激行為,另一方麵他對這個饞嘴道士所經營的宗教場所已徹底地失去了信心。自己的投資沒有產生任何效益,況且這些人很可能會向他討要醫藥費,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個東山小廟,又騎著那個在公路上甩了半裏路爛泥的摩托回家了。至於該廟宇的法定經營者由於吃了他家的臭油普遍臥床達一個月之久,並且為此不能進行正常的經營活動,導致了王老四的媳婦到年底仍然沒有懷上孩子的嚴重後果,馬小孬由於不知情而沒有負起任何責任,他一直為自己能夠從那個地方順利脫身而慶幸。
到家後沒多久就是午飯時間,他那個自打出事後就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的老子馬十前今天好像氣兒順過來了,居然在和他麵對麵吃飯時睜開了眼睛,這使馬小孬多少有點受寵若驚,並同時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實際上他在搞砸超度死狗亡靈的法事活動後,雖然成功逃脫,但內心的恐慌卻成倍增長,現在除了那些無辜喪命的狗之外,他又得罪了以古代聖賢老子為代表的一大批神仙,而這些神仙又無一以寬宏大量著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報複他這個罪孽深重的小人物。所以當他爹馬十前岩石般的臉上終於出現鬆動的時候,馬小孬立刻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父親手腕上的那串自十幾年前就不曾離手的佛珠。
“阿彌陀佛!”他心中默念,悲喜交集,淚流滿麵,就像一個流落歧途多年的糊塗蛋,一旦悟道,看到金光大道就在眼前。
“道士們不靈。”馬十前老人家輕輕地說,“你還是要去金牛禪院。”
下午就去。
金牛禪院是本地的大型曆史文化遺產保護單位,據說始建於天寶四年。當年玄宗皇帝李三郎風流快活之餘,夜得一夢,見一神僧牽金色神牛一頭,且唱且走,李三郎呼之不應,隻得勉強跟隨,待到靈州界內一座石山之前,神僧大哭三聲,又大笑三聲,棄牛而去,金牛臥地而化,草木立生,頃刻沒頂,玄宗觫然而醒,不解何意,乃行政撥款三十萬緡,命人於靈州西山建寺一所,名之曰:金牛禪院。後遇安史之亂,玄宗入蜀,太子靈州登基,是為肅宗皇帝,整理乾坤,平定天下,皆金牛之佑也。故一千餘年,香火極盛。
待到馬小孬出發時,馬十前老人家又囑咐他,心要虔誠,行為要肅整,不能騎著摩托這種不著調的東西,瘋瘋癲癲,不成體統,最好是步行,路太遠不行,就搭公共汽車吧。雖是如此,從公共汽車上下來,馬小孬還是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金牛禪院。隻見祥雲繚繞,金頂燦爛,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