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遍種菩提樹,一片西方極樂天。
入得寺來,馬小孬逢佛必拜,磕頭無數,一張張麵值一百的“紅色通行證”不知塞了多少,執事僧冷眼旁觀,擊磬助興,又勸馬小孬燒了九百八十元的高香,一時間,額頭共鈔票一色,青煙與彌陀齊飛。這邊禮畢,那邊小沙彌飛一般地跑進去,不一會兒,兩個身著明黃僧袍的胖大和尚快步而出,雙手合十,口誦佛號:
“阿彌陀佛,施主如此這般,必有宏大願心。快請後堂用茶,快請,快請。”
馬小孬暈頭轉向,踉踉蹌蹌,一路被人扶進後堂,隻見一清臒老僧在那裏入定,雙目微閉:須眉勝雪三分白,守定丹田一縷魂。聽見這一行人進來,那老僧雙臂一振,念謁道:
“身是搖錢樹,心如聚寶盆,本來無一物,後來無物無。”
馬小孬見他仙風道骨、鶴發童顏,口中又念念叨叨不知說些什麼,想是法術通天,已知自己的底細,不由得納頭便拜,口稱:活佛救我!活佛救我!那老僧連忙將他扶起,順便幫他拍打了幾下身上沾染的灰土,說道:“罪過!罪過!”又將他扶到客位上坐好,吩咐看茶,這才回過身來坐下。不一會兒,小沙彌將茶送上,馬小孬經此一番折騰,早已口幹如焚,卻不敢喝,滿頭大汗,隻是坐在那裏幹喘。老和尚見他如此模樣,微笑道:“施主不必客氣,快請用茶。”禮讓再三,馬小孬方才端起茶來,也不知該說什麼,隻是連頭帶手點了幾下,這才沾唇,不想突然一陣手抖,灌下去了一大口,燙得腸子都直了,嘴唇和舌頭像被揭了皮,馬小孬扔了似的放下茶碗,直著脖子踮著腳尖滿地打轉,口中“嗬嗬”不已。
諸位高僧見他痛苦如此,無不動容,雙手合十,大誦佛號。屋內梵音繞梁,有如仙樂一般,馬小孬聽著聽著,隻覺心頭一陣清涼,如啜甘露,如沐春風,因此左轉三圈,右轉三圈,“風乎舞雩”,大喝一聲,直挺挺地往後便倒。
眾僧大驚失色,一起搶上,幸而並未傷及顱骨,隻是摔了個屁墩。馬小孬經此一摔,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不由得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一樁樁、一件件的痛苦與磨難,死狗們無辜的眼神,老婆莫名的恐懼,父親無聲的責備,鄰裏們曖昧的笑容,甚至小時候掏鳥蛋誤掏到小鳥後氣急敗壞的殘虐,以及最近用臭油放倒了一窩道士的惶恐,都通通來到心間,並且隨到隨說,把眾僧聽得目瞪口呆,搖頭歎氣,半晌無一語。
過了許久,在馬小孬飽含晶瑩淚水的雙目的逼視下,老和尚才代表金牛禪院最終表了態:施主罪孽如此深重,若不以本寺獨門的“天牛大法”禳解,必然不能化得幹淨。但“天牛大法”一動,遮天蔽日,萬物重生,我輩僧眾的元氣虧失太大,雲雲。
馬小孬聽了這番話,覺得裏頭味道有異,但他馬上反應到這是自己生意人的劣根性在作怪,因此極力摒棄那些俗氣有害的關於錢的想法,力圖把自己的心穩定在虔誠的方麵不動搖,把住了老和尚的法術不放鬆,繼續用自己的大眼睛尋求幫助。老和尚見他再不說話,道了一聲“失陪”,轉入後堂去了,先前接待他的那兩個穿黃袍的胖和尚,笑眯眯地圍了上來。
馬小孬十分機靈,知道關鍵的時候到了,連忙站了起來,說:“請師傅指點。”
兩位師傅相視一笑,顯然對他此舉十分讚賞,雙手合十,口宣佛號,講出了一番大道理。
原來當年大唐禦弟唐三藏千辛萬苦,一路西行,曆經九九八十一難來到西天大雷音寺,磕頭燒香,求取真經,佛祖不予。唐僧無奈,乃命弟子悟能獻上紫金缽盂一隻,反複求懇,佛祖才將經書賜予,由此才知佛法向不輕傳,隻渡有緣。如今馬小孬家裏雞飛狗跳,若不傳法,恐怕有傷慈悲,因此緣分已到,若要傳法,也須盡一些人事。
馬小孬聽罷,急忙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放在桌上,不過兩千餘元,兩位師傅一齊搖頭:
“罪過,罪過。”
馬小孬一聽更急,又將手上的一個八克多的金戒指取下,放了上去,師傅們仍然搖頭:
“罪過,罪過。”
馬小孬心一橫,將老婆王正梅送他的結婚禮物——一塊走了十二年仍然“嘀嗒”亂響的手表摘下,正待往錢堆裏放,隻見兩位師傅的臉上忽現金剛伏魔之相:
“罪過!施主罪孽既深,俗念又固,倘若心再不誠,福緣一盡,得罪了菩薩,可就麻煩了。”
馬小孬一聽之下,魂飛魄散,六神無主,雙膝一軟,就要下跪,胖和尚上前一步,將他扶住,順勢放在椅子上,雙眉微蹙,大有憂色。旁邊那和尚於心不忍,乃勸道:
“師兄,馬施主一時糊塗,須容他幾日慢慢考慮,悟道的事情,怎能著急?”
又轉過身來對馬小孬說:
“九月初九,地藏王誕辰,本寺的頭一炷香,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乃是六萬八千元整,眾香客爭執不下,乃加價到八萬八千元,足足多了兩萬元,才消除了眾人的競爭之心。阿彌陀佛!施主要行‘天牛大法’,須得本寺百餘眾僧日夜祈禳,一共七七四十九天,不算人力,耗費的香燭紙馬就數以萬計,雖然我佛慈悲,隻以渡人為願,但這一份人事,施主也得盡到了才是。”
就這一席話,說得馬小孬啞口無言,他用眼角掃了一下桌上那堆剛從身上熱乎乎掏出來的鈔票,隱約覺得自己不知是替誰跑了這一趟,交了這許多的錢。就好像他滿心歡喜進了一家飯館,準備好好地花上一筆,結果拿過菜單一看,才知自己連盤茴香豆都吃不起,這家飯館的服務雖好,卻並沒有將他列入消費對象。於是馬小孬思想片刻,端起那大半杯剩茶,咕嚕嚕地全倒進了嘴裏,連茶葉都刨著吃盡了,忍了再忍,沒有拿錢,隻將戒指取過重新戴在手上,又將手表扣好。心中默念:為了我爹的那串佛珠啊。站起身來,抬腿走了。
兩個胖和尚看著他慢條斯理地進行這一切,知道煮熟的鴨子要飛,連連叫苦不迭,後見他抬腿就走,並不拿錢,大喜過望,一個箭步竄到桌前,右臂一揮,一招“袖裏乾坤”使出,桌子上幹幹淨淨,阿堵全無。事後哥倆二一添作五,悶聲大發財,隻是每日做功課之餘,心中多少還念叨馬小孬幾句好話,好讓他的錢總算不是徹底白扔,這是後話不提。
話說馬小孬一文不名地從寺裏出來,走了沒幾步,一股無名怨氣漸漸生成。胸中氣悶,仿佛有一個小小的黑洞,要把一切吸幹吸淨。他找了個台階坐了下來,點了支煙,站起要走,還是走不動,於是原地坐下,又點了一支煙。加上老道的那一筆,五千多塊就這麼沒了,當初要有這五千多塊,他也不賣狗了,好歹湊一湊,給王正梅開個理發店也行啊,害得老婆一身好手藝,全浪費在狗身上了。
他左思右想,想不出個名堂。比起道士來,對待和尚的態度夠好的了,怎麼事情總是辦不成呢?他想罵,很多解氣的字詞整裝待發、嚴陣以待,可就不知道該衝誰去。五千多塊啊,城裏的樓房都能買兩平米了,差不多放下一張雙人床了。
他又站起來,不回就沒車了,可回去又能怎樣?老婆就是不回屋、不睡覺,你能把她怎樣?老爹就是不睜眼、不說話,你又能把他怎樣?這麼多天,都沒顧上搭理兒子,好在是放暑假,兒子平時又不是特別搗蛋,可這一切又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馬小孬越想越氣,越氣越走不動,就像珠峰登頂的最後五百米,每走一步,都要幹喘數聲。這時他又開始希望那兩個胖和尚能追出來,叫住他,告訴他價錢還有得商量,於是回頭張望了好幾次,望得眼都酸了也不見有人出來,終於忍耐不住,罵了數十句“禿驢”,罵完之後,又意識到這下子可將“佛緣”罵沒了,長歎一聲,腿下雖然艱難,也就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幸好沒走幾步,當頭就碰上了王正梅表姐夫嫂子的三大媽在那裏賣冰棍,真是意外之喜,連忙上前問了好,借了兩塊錢坐車回家。
半年之後,由於馬小孬有事沒事亂罵“禿驢”的不良行為讓一位好心人實在看不過眼,指點他說,金牛寺的主持多寶大師是一家什麼協會的副會長,行政級別是副處級,比鎮長的官還大,並告誡他這種“毀僧滅佛”的做法從來沒有好下場,是要遭報應的,馬小孬才又重新恢複了對神秘世界管理者的敬畏之心。這也是後話。
那天馬小孬回家之後,連著蔫了好幾天,精神極度頹廢,整天躺在床上,叫吃飯就起來吃飯,吃完了還回去躺著,有時閉眼有時不閉眼,閉眼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否在睡。他的老父親馬十前根據自己“知子莫如父”的人生信條,判斷他這是在為沒有把事辦成而逃避責任的一貫的惡劣表現之一,而這種表現的目的就是要騙取同情,以便最終騙取全家的原諒。因此,主張不用管他,連吃飯也不要叫,任其自生自滅,總有他裝不下去的那一天。這個在教子方麵的鷹派主張幾乎剛一出口就遭到馬小孬媽的拒絕,她聽都沒聽就將一碗雞蛋拌麵送到兒子的床頭。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一家之主的角色早在一年前馬小孬開始賣狗時就已經轉換了,以老爺子為代表的農耕經濟讓位給以馬小孬為代表的商品經濟是曆史發展的必然趨勢。雖然老太太說不出這麼些大道理,但現實她還是能夠看得清的,原來的經濟基礎——責任田變成了高速公路——既然已經消失,新的經濟基礎就必須建立起來,單靠征地補償款的坐吃山空是無法走向富裕的小康之路的。馬小孬的商業運作雖然出現了一些問題,但直到目前為止,從他每個月都能成功地賺取到足夠維持家用的物質財富的角度來講,他對市場的探索還是有一定意義的,總比那些得了征地款就到城裏胡花的敗家子強吧?所以老太太堅定地站在了兒子的一邊。
另一方麵,老太太始終認為,在前進的道路上遇到挫折是正常的,全家人應該站在一起全力解決,多提建設性意見,互相鼓勵,互相幫助,把問題解決掉是第一要務。因此老頭子的氣急敗壞讓她很不以為然,認為是落後的生產力對先進經濟模式的一次打壓和反撲,必須堅決予以反對。況且在賣狗的事情上,全家都有責任,不能讓兒子一個人負擔,有必要盡快召開一個全家會議,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這一點。
於是在馬小孬臥床的一個星期之後,這次會議在老太太的強力推動下,如期召開了。馬十前老人家因為老太太在會前通氣會上確定的本次會議的議題與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嚴重不符而拒絕發言,甚至一度要拒絕出席,後因老太太以扣發每月香煙、麻將基金計一百元相威脅,老頭兒才被迫參加。雖然他一天吸不了三支煙,但每日三餐後若有所思地點燃一支香煙幾乎成了一個一家之主顯示權威的儀式,像馬小孬那種胡抽亂嘬、咬得煙嘴上全是牙印的做派他是一百個不屑一顧,所以無論如何一家之主隻能是老頭自己。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人究竟為什麼這麼處心積慮地篡位奪權?關於麻將老頭也隻是小耍一點,一毛兩毛的,其主要目的不是賭博贏錢,而是為了顯示自己出凡入勝的打牌技巧,以使那些能有幸與他同桌打牌的人得到學習的機會。這兩項小愛好每月所費的一百元居然會被老太太起心扣掉,難怪老頭十分震怒,但念在多年的夫妻恩愛,老太太居家還是有功的,為兒子的不肖出此下策,也就不與她過多計較。
會議的開幕仍然是在飯桌上,馬小孬的姐姐馬大水和姐夫楊一條也被專門叫來了,楊一條本名楊永寧,因酷愛釣魚,曾經有過一個多月一天隻釣上來一條魚的紀錄,因此人送外號“楊一條”。等老太太領著兒媳婦王正梅把飯擺好,喊了一聲“吃吧”的時候,大家知道,會議開始了。老太太一貫不和家人一起吃飯,總是等他們聽完了才吃,她主持會議的方式也比較特殊,搬了個小板凳背對著大家坐著,好像見不得別人吃飯似的,對著牆出神了一會兒,扔出一句:
“大江,你說。”
馬小孬不得不第三次向人陳述自己的罪惡,因為事關王正梅的精神狀態,這是他一直小心翼翼不願在家裏講的,至於這事和卡車有什麼必然的聯係,現在也沒有得到確認,但三十多條死狗攪得他整日心神不寧是基本的事實,現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處理他的這種嚴重的心理與精神危機。當然,王正梅更嚴重的心理與精神危機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略過沒提。
這番話別人也隻是聽著,而姐夫楊一條卻聽得心驚肉跳,他聯想到了自己釣得那許多的魚,不知在無意之中造了多少孽,不過他還是以多年“穩坐釣魚台”的心理素質將這股子異常活躍的念頭壓製住了。在這個家裏他一向不多言。
馬小孬說完之後,低頭扒拉飯去了,老太太又神了一會兒,說:“咋辦?”
馬小孬就又彙報了他去找道士的經過,接著又彙報他依照他爹的指示去找和尚的經過。馬大水插了一句:“陰陽先生才要三百。”被她弟弟翻了一眼:“道士一千六都不頂事!三百?”馬大水不出聲了,不過她還是忍不住,趁馬小孬吃飯之際又說:“那陰陽先生還能便宜呢,再說了,小錢也能辦大事。”這句話一下子讓她媽轉過了身:
“不行就讓陰陽來試試?”
馬小孬這時趕緊咽下嘴裏的那口飯,伸著脖子說:“媽,可別,那錢都是白花,我思摸著還是‘天牛大法’好使,不然還找和尚吧。”
“那得多少錢?”
“我再找和尚說說,他們要得多,我再還還價。”“那是多少?”
“得有個五六萬吧。”馬小孬終於報出了他的底價和這許多天的思考,他的愚蠢讓老太太非常失望:
“咱家哪有錢?”
“咱們不是還有十二萬的征地款沒動嗎?”“做夢!”
老太太蹦了起來,開始收拾飯桌上的碗筷,連馬小孬沒吃完的小半碗飯都拿走了。看來“新興的商品經濟”還很不成熟,還不能成為主流經濟,現在家裏的經濟主流依然是征地款。
“不管了。”老太太扔下一句話,氣得連飯都不吃,到廚房洗碗去了,過了一會兒,所有的碗和盤子像過年秧歌隊的鑼鼓點兒一樣響了起來。
馬小孬一瞬間就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支持者,他的老父親馬十前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占盡優勢的同情,兒子馬曉春和外甥女楊佳一直在埋頭吃飯,嘴巴雖忙耳朵卻閑,聽了個不亦樂乎,孩子在父親這個權威被更高的權威——比如奶奶——震懾時總是很開心的。
會議就這樣結束了。本次會議沒有為今後的發展指明任何方向,包括家裏的剩下的十三條狗是賣還是不賣,也沒有形成決議,其中的兩條母狗眼見著要下狗崽了。
母狗要下崽的事情是王正梅向馬小孬正麵交涉的,無論今後怎麼樣,恐怕先得給母狗接生。王正梅最近的狀態比馬小孬還略強一點,她現在對拖拉機和小汽車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免疫力,但大卡車的隆隆聲還是會讓她感到緊張。在丈夫馬小孬狀態很糟的這段時間裏,王正梅強打精神,主動承擔了喂狗的重任,母狗要下崽就是她發現的。在狗的命運沒有確定以前,他家已經自動減少了狗食的投放量,狗的夥食標準也相應地做了下調,所以一段時間以來,這些狗的狀態大不如以前,毛色發暗,眼睛發綠,神情頹喪,既不喊也不叫,見人隻是哼哼。這些重要情況王正梅都一一地向馬小孬進行過彙報,也給婆婆多少提過一些,但決策者們顯然無心關注此事,王正梅按照以前做事的邏輯,一方麵著手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另一方麵必須穩定狗的軍心,加大喂食力度,提高喂食質量。
這天早上,當王正梅推醒馬小孬,向他要錢以改善狗的基本生存狀態的時候,馬小孬發了脾氣。他認為做事的原則是先處理好主要矛盾,然後在此基礎上再處理次要矛盾,不能本末倒置。在死狗的超度問題沒有解決好以前,活狗的生活問題作為一個小問題,是難以提到議事日程上的,況且他目前正遭遇信任危機,不便插手此事,因此他讓王正梅“找媽去”,又扭頭躺下了。王正梅找媽的結果也不好,老太太的“中央”財政預算中根本沒有這一項,因為此前都是馬小孬夫婦負責這個項目,收支都和她沒關係,隻不過“卡車之夜”以後,由於家裏的混亂,她才以剩飯菜墊支了一段時間。況且她認為他們給狗吃豬肝、火腿腸之類的奢侈品根本就與她的人生觀價值觀嚴重衝突,現在居然還要讓她出這筆錢,簡直不可能。
“沒錢!”
王正梅兩處要不著錢,隻好回來哭,哭了好大一會兒,馬小孬也不理,王正梅一時興起,索性大哭起來,正是:
君問驚車未有車,梨花帶雨為狗食。何當共解驚車夢,卻話梨花帶雨時。
隻哭得天昏地暗,月落烏啼,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馬小孬不勝其擾,乃奮臂而出,又上街去了。
時間已到了九月中旬,天氣漸漸涼了下來,馬小孬自從那日以來,灰心喪氣,一言不發,隻和老婆王正梅兩個人,幹上老本行,一心侍弄母狗,終於,接下了一共七隻小狗。
這一次,因為沒有計算什麼投資、成本、收益之類的事情,感覺大不一樣。馬小孬盡心盡力地看護照顧,幾乎是不離寸步,並且試圖從這些新降生的小狗眼中看出點不管哪個造物主暗示給他的原諒來,但都沒有確實地領會到,他變得更加沉默了。
王正梅對卡車聲音的神經質已經不再那麼敏感了,她的注意力逐漸地轉移到丈夫的狀態上,因此經常嘮嘮叨叨地跟馬小孬說話,而她的話題又主要集中在勸說馬小孬繼續到街上賣狗。這一方麵是由於狗的數量激增,使得養狗費用大增,如果不通過賣狗回籠資金,達到以狗養狗的效果,勢必會發生生產過剩、大量積壓庫存,最終演變成他倆沒錢花的經濟危機。另一方麵,如果馬小孬整天就這麼在家窩著,閑話也沒有一句,這種狀態的前景是非常令人擔憂的,在她看來,把男人送到街麵上去應該會對他有所幫助,而自己的嘮叨一向是很有效的武器。但這一回的馬小孬一反常態地無動於衷,除了跟狗在一起,時不時地摸摸小狗的腦袋之外,誰都不理。目光呆滯,神情萎靡,半個月沒刮的胡子長了有半寸長,稀稀疏疏地支楞著,有幾根竟然像狗毛似的發黃。叫吃飯就吃飯,不叫就不吃;叫睡覺就躺下,衣服也不脫;叫起床就起來,光著腳滿地亂走,弄髒了也不洗,而是耷拉著腦袋,反複查看,好像能這樣把腳看幹淨似的。後來連他爹馬十前都坐不住了,背著手過來轉了一圈兒,沒看出究竟又走了,但顯然老人家受到了巨大的影響,好幾天都沒出去打麻將,而是待在家裏吸掉了半條香煙。馬小孬的媽嚇得差點就吐口要出錢上金牛寺行“天牛大法”,一忍再忍,連忍了五天才忍住,因為這一天的下午五點半,孫子馬曉春準時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後鄭重宣布,班主任鄭大東要在晚上家訪,拜訪他爹馬小孬。
馬曉春開學已有半個多月了,因該同學一貫表現良好,尊敬老師,團結同學,無不良嗜好,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從一年級起就當少先隊中隊長,是家裏僅有的驕傲。班主任突然要家訪,難道是最近家裏比較亂,影響了孩子?於是全家大小除馬小孬外,都是一陣緊張。
尤其馬曉春的班主任老師鄭大東,更是本鄉鎮非同小可、如雷貫耳的人物。此人身長五尺七,體重一百二,目若晨星(戴眼鏡),發似流金(染黃了),當年以鄉試第一的解元身份考入西夏大學法學院,畢業後分入鎮政府,官拜九品秘書郎。此人好學善辯,執一說而騁已見,雖十數人不能屈。任職期間,力主現行成法皆須改易,每論則滔滔不絕,痛詆其非,又好包攬訴訟,慫恿鄉民上訪,結交媒體閑散人員為其張目。當年年末,河西鎮政績考核即跌落全縣最後,書記、鎮長皆深畏之。後被奸佞陷害,貶入河西小學當老師,時人莫不唏噓。乃染發明誌,自號“河西無畏生”,以天下為己任,撰寫博客,主持論壇,人稱“為人不識鄭大東,就稱英雄也稀鬆”,名重如此。
吃罷晚飯,全家人整裝以待,唯馬小孬一身短打扮,不過好歹套了拖鞋,被擁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到了七點三十分,吉時已到,王正梅和奶奶連忙把大門全部打開,與馬曉春同學一起,站在門口瞭望。天空烏雲漸濃,大有雨意,過不多久,隻見鄭老師胯下一匹飛鴿“自航駒”,腰間別一管激光手電筒,挾風雷而至,三人急忙上前迎接,鄭老師跳下車來,朗聲大笑,並且摸了馬曉春同學的後腦勺,相見甚歡。待寒暄已畢,讓至在屋內,分賓主落座,王正梅捧上香茶一盞,爺爺馬十前遞上香煙,這才問起來意。
原來事情還是出在馬曉春同學身上。隻因最近家中變亂,馬曉春看在眼裏,記在心頭,家長們事多心煩,對其唯以“寫作業”為訓,於是馬曉春筆耕不輟,將其父事跡,撰文記之,以充作業。文中記事頗詳,並將家中所賣之狗,於未賣之前,一一取名,視為家庭成員,既賣之後,乃注明何年何月何日,將何狗賣出,得錢幾何。此皆其素日留心聽取父母對話,潛心默記,始有此成。馬十前等人聽鄭老師講至此處,無不駭然。更記卡車撞破自家南牆之後,父親馬小孬自知罪孽深重,大搞封建迷信,先是在東山“與道士們胡孱”,後又於西山金牛寺訪得“天牛大法”,因資用不給才作罷,深刻地暴露了其不學無術、沒有愛心、唯利是圖的醜惡本質。
文章的最後,馬曉春同學以極其沉痛的筆調,悼念了那些被父親馬小孬賣掉的、生死不明的狗狗,突然筆鋒一轉,寫道:“雖然爸爸的做法很不對,但他現在也後悔了,我想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決定原諒爸爸,希望他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
最後這段話,鄭老師並沒有講,而是將作文本硬塞在馬小孬手裏,令其看完。馬小孬渾身上下猶如電擊一般,顫抖不已,喉間“嗬嗬”作響,隻是說不出話來。
那天鄭老師翻看學生作業,偶然看到馬曉春同學的這篇奇文,不由得心潮澎湃,感慨良多,當夜就十指如飛般錄入電腦,貼到了“soulong”網站的社區論壇裏,名之曰:“三農”問題之後的靈魂救贖!——請看一個小學生的暑假記錄。沒出三天,網上的跟帖就達到了三千多條,不僅普通網民大量發言,大學教授、“三農”專家、心理醫生、媒體記者也爭相關注,把鄭老師忙得焦頭爛額,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網上的滾滾洪流最終大致分成了三派。一派以動物保護主義者為主,主張貼上馬小孬的照片,砸爛他的“狗頭”,但念在他是馬曉春的爸爸的份上,就不追殺了,暫且寄下他的一條“狗命”,好養活兒子。另一派以唯心主義者為主,號召大家共同捐款,湊錢行“天牛大法”,好讓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在21世紀重新煥發光彩,順便超度那些冤死的狗狗。第三派後來居上,對以上的兩派都大加反對,認為他們完全忽視了這個賣狗的人身後深刻的社會危機與經濟轉型期間的必然矛盾。動物保護主義者無視馬小孬的社會生存環境而橫加指責,這種絕對道德主義的做法是很不負責的。至於唯心主義者的提議更是荒唐,自人類進入現代以及後現代社會以來,“天牛大法”所有的哲學意義都被“解構”了,隻能勉強算得是一個人文景觀。金牛禪院的主持如果腦子轉得快,常開常辦,大量吸引旅遊者觀看,一方麵可以提高本寺的知名度,另一方麵可以盡早地將寺院提升為旅遊景點,帶動本地區的旅遊事業,發展旅遊經濟,用不著在一個賣狗的人身上詐錢,更用不著網友們集資。何況最近網上查賬的人很多,比審計局的都厲害,一不小心就會被這些人說成是騙子,弄個灰頭土臉。
這一派的人主張對馬小孬這種“幼而失學”的人進行正麵教育,幫助他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加以正當的職業培訓,這樣,當生活壓力減輕而思考能力加強時,他就會獲得新生。鄭老師馬上問,誰來教育?誰來培訓?那邊回答說,當然是有關部門。鄭老師又問,尊駕是不是有關部門?回答說,不是。
此言一出,動物保護主義者和唯心主義者立即進行了瘋狂反撲,並且馬上結成了同盟。同盟口號有兩條,一條是:要以絕對唯心主義的態度保護動物!另一條是:生命平等!動物與人平等!政治和經濟學派招架不住了,現在無論他們說出任何合情合理的理由,都被這個同盟的人視為徹頭徹尾的虛偽。也就是說,不論他們做了怎樣的努力,寫了怎樣的長篇大論,怎樣的漂亮文章,相互之間怎樣地擊節歎賞,後麵總會有幾個愣頭愣腦的反對者在第一時間跟帖,而且從來隻跟三個字母和一個標點:NMB!這種做法最終激怒了所有還打算平心靜氣討論問題的人。
於是這個論壇的帖子立即呈幾何數激增,未出一個星期就到了三萬條,爆發了一場“NMB”大戰。更多的人被牽扯進來了,soulong網的高層憂愁萬分,因為戰爭已經蔓延到了整個社區。一開始他們關閉了幾個論壇窗口,戰火反而有了燎原之勢,沒奈何他們關了幾天服務器,戰火就衝出樊籬,燒到了別的網站上,等他們重新打開服務器時,戰爭已經升級到了“核大戰”,兩大陣營的人就差拿著菜刀追到對方家裏去了。
馬曉春同學的社會記錄和馬小孬的困境就這樣被拋到了一邊,鄭老師為了扭轉這種局麵,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讓事情回到問題本身,特意趕到馬小孬家,力邀其以第一當事人的身份現身說法。
可憐馬小孬自打看了兒子的那三行字後,一直癡癡呆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手裏緊攥著兒子的作文本不放,迫使鄭老師永久地喪失了這份極為珍貴的原始材料,況且這家人的精神狀態他也一一看在眼裏,這讓他更進一步放棄了對他們的跟蹤研究——萬一其中哪一個以精神分裂收場,他鄭大東可是難辭其咎啊!更何況網上最近如此火爆,自己已是撈足了人氣,人生坎坷,何必再在此等小事上磋磨。於是鄭老師一聲告辭,蹁腿上了自家的萬裏獨行飛鴿“自航駒”,打亮了刺穿黑幕激光的手電筒,單手掌把,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地回家了。
兒子的作文公開宣布了他對父親馬小孬的諒解,這總算使這位一直努力工作養家的自由職業者感到了一絲溫暖,同時也撈到了一根及時的救命稻草。是啊,如果馬小孬不以身入地獄般的代價換取一定量的經濟補償,全家的生計又將從哪裏取得呢?想到這裏,馬小孬甚至隱隱覺得有點悲壯。他的眼淚嘩嘩地流,好像排汙似的,心裏也舒服了許多。
我們一定要愛護各種狗狗!
現在馬小孬有點覺得狗狗們不一定會記恨他這個一心掙錢養家的人。狗狗們的品質是那麼好,對主人是那麼忠誠,吃點虧狗狗們是不會太計較的。馬小孬攤開了雙手向世界發問:怎麼辦?現在我能有什麼辦法?世界隻好這樣原諒他,幹瞪著眼一點辦法都沒有。
且說馬小孬憑空遭此一難,長籲短歎,感慨良多。自思自量,總是自己平時修養不到,行事太過隨便之故,因此於一日清晨起來,忽有所悟,決定采取一些積極措施,以補贖良心道德。於是他刷牙洗臉以畢,仍鄭重對王正梅言道:我要戒煙。為表示決心,馬小孬將身上的零花錢,一共一百七十多元,隻抽出一張二十的自己裝著,其餘的通通交予了王正梅,然後擦亮皮鞋穿好衣服,要到街上去。此一番出門,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