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橋_王祥(1)(1 / 3)

夫縣裏,怎麼說呢?把那連個欄杆都沒有的水泥橋叫做“卡桑德拉大橋”,這原是一部外國電影的名字,這部片子在縣裏演了又演,人們便把它叫做了“卡桑德拉大橋”,卡、桑、德、拉、大、橋——因為繞口,人們便又叫“-”它“德拉橋”。橋實在是太老了,原先是,兩邊都有整齊的欄杆,但現在那欄杆早已像老人的牙齒一樣一個一個都掉光了,橋沒欄杆可以嗎?當然不可以,鎮子裏的人整天在上邊走來走去,車也過,人也過,挑擔的也過,東跳一下西跳一下的小孩子也過,所以這裏是年年出事,年年都要往死淹人,橋下的水很深,站在橋上往下看,那水卻是又平又穩,那平穩實際上隻說明它的深,古人說的“深水不波”真是有道理。水再深,危險再大,人們也照樣要從橋上過,橋兩邊的生活不會因此而有一天的間斷,而且,人們往往還會忘了它的深,忘了它的危險,該下來推著車子走幾步的,照樣騎著車子過,對麵有一輛車過來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是摩托車,這邊恰也有一輛摩托車也要過去,也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兩輛車誰也不停,誰也不讓誰,是兩個做生意的青皮後生,車上都馱著鼓鼓的蛇皮袋子,就那麼,風風火火互相擦肩而過,因為是擦了一下,兩輛車都那麼晃了晃,仄斜了一下,但還是開走了,把河邊人看得直嚇出一身汗。就這樣一座危橋,常年出事,每出一回事,縣裏的人就都說怎麼不修一修呢?這話是對誰說呢?誰也不知道,這話說了有多長時間了,人們也不知道。因為總是說總是說,倒好像失去了意義,常常被人們掛在嘴邊的話往往會被人們忽略了它的意義。於是,又有個小夥子掉在了水裏,他沒騎車子,他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他吃力地挑著兩筐從河裏挖來的沙,臉紅紅地和對麵過來的人笑著,點著頭,有人看見他已經吃力地走到了橋中間了,有人看見他突然像是一腳踩到了什麼東西,兩條腿連連往後退往後退往後退,他想停下來,但那兩筐沙硬是不肯讓他停下來,人就一下子重重從橋上掉了下去。那掉在河裏的小夥子叫宋建設,現在,他就靜靜躺在河邊那株老槭樹下,既不會再去挑河沙也不會再感到疲累,他現在被一條很薄的棉被從頭到腳蓋著。

建設的父親老宋從老家趕了來,他隻說有什麼事要去一下城裏,他先不敢把兒子的事告訴他女人,他獨自坐了火車,然後又換了汽車,下了汽車他幾乎是一路跑著,滿頭滿臉的汗。出汗的臉什麼樣子?就像是抹了滿臉的清油,給太陽一照,是,滿臉的緊張。縣城裏街上的人都很吃驚地看著這個奔跑的老宋,以為縣城裏又出了什麼新鮮的瘋子。老宋從縣城的東門一直跌跌撞撞跑到了河邊,有人遠遠把躺在樹下蓋著被子的建設指給老宋,老宋這才停住,並且連連往後退了幾步,退了幾步,停下,然後又連連往後退,不知要退到什麼地方去。直到和建設一起打工的老鄉們趕過來,老宋才猛地朝前撲過去,跌跌撞撞伸著兩條胳膊朝他的兒子猛撲過去。老宋看到兒子那一瞬間,臉色比他死去的兒子還要白還要難看,但老宋沒有哭,卻不停地用手撫摸兒子冰涼的臉。建設和老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細眉毛,細眼睛,高挺的鼻子。兒子此刻的嘴微微張著,像是想要對他講什麼話,卻永遠不會再有那種可能。老宋一直沒哭,身子卻一直在抖,手也在抖。圍在一邊的人說這種事要哭哭才好,要不會憋壞的,應該勸他哭哭。“讓他哭,放開聲哭。”有人在旁邊說。但老宋還是沒哭,隻是當人們把河上那座破破爛爛的橋指給老宋看時,老宋才轉過臉猛地哭了起來,老宋這一哭,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這是一聲極其短暫的哭,一下子又停掉了。

老宋突然跳起身朝小橋奔去,和建設一起打工的老鄉也跟著跑,怕他出事。

老宋上了橋,站在建設掉下河的地方,才又放開聲哭了起來。

河水無聲地流著,老宋站在那裏哭,小橋的交通很快就被堵塞了。

賣菜的說:“這就是那個後生的父親?”

賣豆腐的說:“恐怕是那後生的哥哥吧?這樣年輕?”

賣砂鍋的說:“這次淹死的比上次淹死的那個歲數還小。”

賣魚的說:“年紀輕輕的多可惜。”

坐在那裏的人說:“才二十多吧?”

“才十八。”和建設一起打工的小聲糾正了一下。

“建設……建設……”

“建設……建設……”

“建設啊……”

老宋對著河麵悲愴地大喊了起來。

“建設啊,我的兒啊……”

“建設你個小王八蛋啊……建設,建設,建設……”

這時橋上圍的人更多了,不知誰在那裏小聲地說:“恐怕要淹死九百九十九個人,縣裏才肯想起修這個橋。”又有一個人,走過來,撥開眾人,拍拍老宋的肩頭:“兄弟,你兒子已經去了,你也不要哭了,你隻和縣裏去要賠償,他們是應該賠償的,上一次死了人他們也賠償過,隻不過你要連著去,一天不落地連著去,讓你老婆也去!讓你們全家都去!縣裏會給的,人心都是肉長的,當官的心也是肉長的,是人的心就沒有用水泥做的,你也去,他也去,凡是出過事的都去也許就會引起縣裏的注意了,也許就會修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