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
與米蘭的緣分,有的人是可以第一眼就注定的,比如老隊長,比如保羅、舍瓦;而有的人,卻要山重水複千回百轉才能找到歸宿,比如因紮吉。
米蘭的因紮吉,於我眼中總是飄忽的。並非不夠稔熟,隻是腦海中太多關於他過往的影像,參差紛繁地交織著,不經意間,幾乎迷幻了那身紅黑戰衣的記憶。
在亞特蘭大當上射手王那年,他還不到24歲。鬈發飄拂,鮮衣怒馬,煦日熏風一般,經典的意大利美少年形象。1997—1998賽季,他是尤文風頭十足的“雙子星座”之一。對國米一戰中戴著半張黑色麵具登場,瘦弱身形裏掩不住的肅殺逼人,實在比後來的裏奧納多更像三百年前巴黎苦獄中的鐵麵王子。那正是一場初夏的暴雨過後,夜涼如水,窗上的梔子花開了,我摘在手裏玩著,看著他在聖西羅不惜力的左衝右突。兩年前煦日熏風的氣息,一點點渺茫起來,眼前的人,透出梔子花冷冷的香。
1998年世界杯,他趴在巴喬背上留下了粲然的笑臉。摟著滄桑曆遍的巴喬,他年輕得像一件晶瑩剔透的奢侈品。沒有胡子渣也沒有魚尾紋,燦若春花的笑臉,正應了《紅樓夢》那句“水晶心肝玻璃人”。如果男子亦可以花為喻,那此刻的他,實在如梔子花般盛開了。然而,隻有這一刻的笑臉,對於一個世界杯的前鋒來說,也許太輕飄了。19號,鐵打的替補號碼,注定了關於他的故事要到那屆世界杯之後很久,到他一個人扛起了尤文的半麵進攻大旗,到他終於身披9號成了國家隊正印前鋒時,才會被人提起。人們津津樂道於他安慰維耶裏的擁抱:“兄弟別哭,我們還年輕,四年之後再來!”倔強飛揚,比粲然的笑臉更加令人動容,幾乎讓我也相信,四年後的他會有一個圓滿的收獲。
四年轉眼過去,他沒有等到那個收獲,卻早已在這份不肯轉圜的倔強之下遍體鱗傷。曾經是尤文惟一會進球的人,卻隻因門前的爭強好勝而落了個“太獨”的指責——哪怕他的搭檔隻會進點球。他不服氣的辯解,沒有回應——一個小城裏打拚出頭的少年,沒有“旗幟”的資本,不會有人撐腰。他是明白的,於是從此沉默,隻是在場上,不再給皮耶羅傳球。場外的他,光影大戲般上演著生活,緋聞、時尚、花花綠綠的女友、小報不斷的頭條,樣樣都像個被委屈冷落的孩子,變著法兒任性,要他在乎卻又得不到的愛。照片裏的他,微笑的唇邊,一道刀痕似的深刻弧線,愈加清晰。
到他終於亮相米蘭時,那羞澀歡喜的笑容曾令我深深感動。見慣了鎂光燈的他,舉著巴斯滕留下的號碼,麵對歡呼的球迷,竟顯出被寵愛的不知所措來。沒有球迷的指責、沒有俱樂部的壓力,米蘭用最大的力氣來擁抱他,放他在晴日高天下飛翔。一晃三年,風光過、落寞過,有瘋狂的進球,也有受傷捱替補的失意。而一切坎坷起伏之外,是他異於往日的從容平和,那麼單純地說著和舍瓦分享心愛的CD,像兩個在花園中分糖果的孩子。去年3∶3追平亞特蘭大時,打進第一球的他沒有任何慶祝,直衝進球門抱起球奔向中線,大喊著:“我們不能放棄!”那種傾情的投入、執著的確信,是真正融入一個“家”才會有的溫暖。
或許這樣最好吧。倔強飛揚如他,太多的勝利要搏,太多的傷痕要掩藏,那身紅黑戰衣,或許是最柔軟的慰藉,可以嗬護他鋒芒畢露之下最要嗬護的脆弱和孤獨。當他為了歐洲杯在電話中幾乎哭著哀求特拉怕托尼時,我隻有一絲心酸的慶幸:天幸,天幸他身在米蘭。
於是想起奪冠時的聖西羅,滿場歡慶華彩裏,他穿著襯衣牛仔褲登場,在漫長的傷病和手術之後,隻為了特拉怕托尼一句承諾,為了向他證明,自己可以健康地參加歐洲杯。那一刻忽然驚覺,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影子,在記憶中何曾淡過?隻是曾經晶瑩剔透的臉上,不知何時開始出現凝重的細紋。流光劃過的痕跡,不甘心地鮮明起來。然而那高昂著頭總也不屈的少年心性,卻是這許多年來未曾改變。
便如當年盛開的梔子花,喧嘩的仲夏夜裏,偏它固執著冷冷的香,隱隱寂寞之下,脆弱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