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獨行的夜晚,沒有月光,隻有我自己的腳步聲舔著我的腳印。幾座新建的大樓擋住了黝黑的塔影,而湖在哪個方問呢?我迷糊了。兩句《牡丹亭》的唱詞湧上我的喉頭,盡管我依舊沉默。“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那是唱春天,現在卻是冬天;那是唱南方,這兒卻是北方。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想起這兩句唱詞,就像林黛玉想起“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一樣,帶著徹徹底底的絕望的心情。
我又一次走向塔。圍牆外,有一根張牙舞爪的煙囪,比塔還要高。完美的構圖被破壞了,照不了一張隻有塔的照片,塔的旁邊是無法回避的煙囪。煙囪是什麼時候修起來的呢?因為煙囪不是“人文景觀”,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我隻記得法國攝影家馬格·呂布七十年代到中國拍的一組照片,其中一張便是冰凍的未名湖、湖麵上滑冰的大學生、寂寥的塔以及滾滾冒煙、欣欣向榮的大煙囪。許多朋友都恨這根煙囪,我卻不恨。坐在楓島上望這對“兄弟”的時候,我想:缺了煙囪,怕塔也要遜色許多吧?這是曆史,也是現實。
我的眼角是一湖的水,這些水曾溢滿幾代人的眸子。塔在湖的一角,孑然而立。許多年以前,塔門便鎖住了,沒有登臨的可能。記得我到北大的第一天,興致勃勃去看未名湖,卻在偌大的校園裏迷失了方向。隻好紅著臉怯生生地問一名老生:“未名湖怎麼走?”“那邊不是?見到塔就見到湖了。”他指了指突兀於鬱鬱的樹陰之中的塔尖。我便沿著塔的方向走,終於走到了湖邊。塔成了我開啟這座迷宮般的校園的第一把鑰匙。
湖動,塔靜;湖是陰,塔是陽;湖躺著,塔立著;湖謙遜,塔高傲;湖依偎大地,塔向往天空;湖容納遊魚,塔呼喚飛鳥。焦灼的時候,可以來觸摸湖的妥帖;軟弱的時候,可以來汲取塔的耿介。塔與湖都是有靈魂的,它們的靈魂是千千萬萬人的靈魂,是北大的靈魂。北大如果沒有了塔和湖,就像胡適之先生所說的“長阪坡裏沒有趙子龍,空城計裏沒有諸葛亮”。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尷尬呢?年輕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們歌笑在湖畔,我們歌哭在湖畔”。那是很久很久的往事了,人們已然不笑亦不哭。湖光塔影之間,還有一個人在行走。行走的這人是我嗎?
這人是我,這人的背已駝,足已跛。這人衣衫襤褸,行囊裏全是書籍。在這不純真的年代裏,未名湖像孕婦一樣忍耐痛苦;在這不純真的年代裏,博雅塔像幽靈一樣撕破幸福。塔與湖分別駐於對立的一極,提醒著人們保持殘存的一部分記憶。塔與湖都知道,身邊行走的這些人都不再是昔日的知己了。但它們依然像昔日那樣存在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那是怎樣一種淒美而悲壯的情況啊!讓願意枯萎的盡量枯萎,讓願意腐爛的盡量腐爛,讓願意生長的盡量生長,讓願意燃燒的盡量燃燒,讓安居者繼續安居,讓漂泊者繼續漂泊。最後,塔依然是塔,湖依然是湖,我們依然是我們。
世界真的會像博爾赫斯說的那樣“熄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