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塔,那湖(2 / 3)

這裏沒有光陰的概念。草的枯榮不代表什麼。中文係在五院,小樓的牆壁被爬牆藤密密地覆蓋住了。草比人頑強。草在這兒紮根並且繁衍,而無論怎樣優秀的學生一年就得換一批。五院破舊的二層小樓一年四季都在修修補補。每次走進去,都有一群民工在走廊裏忙碌著,或者粉刷牆壁,或者裝飾天花板,或者更換門窗。這種繁忙的場景使人懷疑:也許這群民工才是這座小樓的主人?據說,從一院到六院,許多院落都是當年燕京大學的女生宿舍,溫柔如春水的冰心就曾居住於此。在漆黑的走廊裏,恍惚躍動著一群民國女士的裙角。一股厚重的油漆與水泥的氣味撲麵而來,先生們習以為常地在這種氣味裏撰寫高深莫測的文章。窗外,院子裏的草們瘋狂地生長,像在跟誰挑戰一般。這裏的土地並不肥沃呀,草下麵究竟有些什麼呢?

北大古老的樓房數也數不清:一教,二教,文史樓,哲學樓,化學樓,俄文樓,民主樓……一些正被拆除,一些等待著被拆除。譚詠麟傷感的聲音飄蕩著:“淒雨冷風中多少繁華如夢/曾經萬紫千紅/隨風飄落……我看見逆光中的我/無力留住些什麼/隻在恍惚醉意中還有些舊夢……”是的,白發與黑發都留不住什麼。這裏本來就是一處“不真”的世界。冬天,當我作為早上第一個趕到教室的學生,穿行在燈光暈黃的走廊裏的時候,我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空氣如此燥熱,帶著金屬般的黴味,滲透進我的每個張開著的毛孔。封閉的空間、模糊的門牌號、被白蟻蛀壞的講台、牆上一層接一層往下剝落的石灰,這一切就像一台老得走不動的掛鍾,牙齒落得差不多,咬不住時間的手指。最放肆的是老鼠,它往往在老師講得最精彩的時候,閃電般躥過講台,引發出男孩憤怒的喊打聲和女孩矯揉造作的尖叫。頹敗的氛圍每時每刻都在與一張張生機勃勃的麵孔進行著艱巨的鬥爭。終於,在古樓裏呆過的那些明朗的臉頰上,捉摸不定的神色越來越多;那些青春的血管裏,洶湧澎湃的鮮血越來越少。窗戶整個冬天都緊關著,灰塵與水氣使它們不再透明。於是,看不到窗外的塔和湖了,隻好收起躁動的心來,學生變成了先生的同齡人,而不是先生變成學生的同齡人。早生華發不是為多情。

張承誌說,這是一座遊牧的校園。然而門衛嚴肅地檢查著進出人等的證件,好似一處保密機關。學生們整天圍在宿舍裏打牌,劣質的撲克牌像蟑螂一樣在油跡斑斑的桌子上跳動。在樓外遊蕩的是土頭土腦的警服,與銀杏葉鋪就的小徑那樣不協調。反正這是一個沒有詩意的年份,校警們除了撕海報,什麼也不用幹。這是約定俗成的午休時間,一個接一個的酒瓶從窗口扔出來,有二鍋頭,更多的是燕京啤酒。空瓶子親吻水泥地時聲音悅耳,破碎的玻璃片在樹根下放射著斑斕的光澤。我總算感覺到時空的更替與流轉,在中午的蟬鳴裏,酒瓶的悲劇簡直就是貝多芬的《命運》。風從湖邊吹來,罕有的溫潤。忽然想起軍訓時代的一樁趣事來。教官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對同學大罵不止。這名平日裏逆來順受的同學,竟然針鋒相對地說:“我是什麼東西——我是北大學生!你是什麼東西?”這句話一定比所有的粗話還要“惡毒”,飛揚跋扈的教官麵目猙獰地扭頭而去。顯然,某個語詞令他無法抗衡。那時,我們把這種命名當作屈辱生涯中僅存的一種榮譽;今天,當我們漫步在湖光塔影之間時,卻又開始忘卻這種真正的榮譽。這種榮譽還能維持多久呢?若幹年後,同齡人們的語氣是否還能如此理直氣壯?

我有過這樣的經曆,背著沉重的書包最後一個走出圖書館的大門,背後的燈光依次熄滅,仿佛有雙手跟著我追。踏著雪泥走在燕南園的矮牆外,空氣輕微地震動,使樹枝上的幾片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來。雪花格外意深,幫我沉默。該睡的都睡了,該醒的還醒著。燕南園的深處似乎還亮著一盞橘黃的燈,看不真切。一句偈語湧上愕然的心頭:“飯顆山頭飯顆生,蓮花燈下蓮花起”。我儼然成了燈下讀經的主人——那位主人,可是白發蒼蒼的老先生?那位主人,可與塔和湖一樣年長?此刻,就缺少犬吠了,否則我便成為唐時的風雪夜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