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塔,那湖(1 / 3)

五湖散人

餘傑

在我之前很久,另一個人在漸漸逝去的黃昏中

把這些書籍和黑暗視為自己的命運

迷失在曲折的回廊上

帶著一種神聖而又莫名的恐懼

我意識到我就是那個人,那個死者,

邁著

一致的步伐過著相同的日子,直到

終結

世界先是變醜,然後熄滅

——博爾赫斯

那塔,那湖,那些書,那群人,那片林子,那些花朵,那座校園。

我來之前,這裏曾經很燦爛。我不忍說“曾經”,說起來,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我來之後,時光已經凋零,如勺海裏入夜的荷花,如楓島上無鳥的舊巢。隻有湖還在,寧靜如日本俳句裏的古池,蘊一池的寂寞,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一隻入水的青蛙;隻有塔還在,灰塵滿麵,鬢也星星,落下傾斜的背影,在夕陽的餘暉中喃喃地自言自語。

前清的王子和公主們在這裏嬉戲過。那時候,還是康乾盛世,該輝煌的還輝煌著。那個倒黴的英國使節曾在這裏下榻,因為不肯向大清帝國皇帝下跪而結束了他屈辱的出使。可他牢牢地記住了這片園子。半個多世紀以後,他的子孫們又來了。這一次,他們一把火燒掉了“萬園之園”的圓明園,也燒掉了圓明園旁邊一片拱月的星辰。暢春園、蔚秀園、承澤園、鏡春園的美麗的名字流傳下來,大觀園那樣流光溢彩的想象流傳下來。以致我每每閱讀北大教授們的著作,在最後一頁發現“寫於京西××園”的文字時,總認為教授們都生活在桃花源一般的樂土上。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覺。實際上,剩下來的隻有一群群單調、笨拙、醜陋且擁擠的樓房。它們建於五六十年代。樓房與樓房之間是坑坑窪窪的水泥道,半黃半青的小塊草地,以及匆匆行走、麵有菜色的教書先生和學生們。他們幾乎全都未老先衰,吃力地蹬著鏽跡斑斑的自行車,為生存無奈地奔波。

有的美麗定格在未名湖區,沒有人敢給湖起名字,盡管這是一個不起眼的人工湖。經曆了一年又一年的淤塞與浚通,水已然不是當年王公貴族們眼中清亮清亮的水。每天早上,一堆堆的老人聚在湖邊,在舒舒緩緩的音樂裏練習氣功。未名湖的早上是屬於老人的,青年人都縮在被子裏等陽光爬上他們的臉龐。要麼就有幾對約會的戀人,依偎而行,與演練氣功的老人們一樣物我兩忘。湖邊的德齋、才齋、均齋、備齋一字排開,朱閣綺戶依舊,隻是德才均備的風流人物們不見萍蹤俠影。

冬天,湖水結冰了。冬季,未名湖有兩三個月可以溜冰。這對來自溫暖的蜀中,不曾見過冰凍的湖麵的我來說,的確是件奇妙的事。第一個在燕園度過的冬天,冰還沒有凍結實,我便冒冒失失地走上去,果然是“腳履薄冰”,隻聽一陣喀嚓喀嚓的聲音,腳下裂開一道長長的縫隙,一直向對岸延伸。我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後退,發現那塊沙洲上的石魚還有半截身子露在冰麵上,趕快緊緊地抱著它。石魚豎著身子,似乎在與凝固的命運作最後的掙紮。而我抱著它,分享著它那冰冷的體溫。瀚海就是天堂嗎?清醒就是沉醉嗎?那一瞬間,我哭了,對著空寂無人的白茫茫的未名湖,就像當年抱著老馬痛哭的尼采一樣。我也想對石魚說“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啊”。誰知道我的昨日生不是這條悲壯的石魚,誰知道這條悲壯的石魚不是我的明日生?我害怕驚醒居住在冰層下的詩人的靈魂,終於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讓滾燙的淚水自由自在地濺落到石魚的頭上。或許,過不了多久,淚水就會凝成冰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