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炯錦
約兩年半以前,劉紹唐先生囑為傳記文學寫一篇我在北京大學受學時的回憶 。因彼時正忙於辦理行政院法規整理委員會的結束事項,未能報命。原打算在去年北大校慶以前,抽暇草擬,不意有許多筆債和事務待辦,以致遲遲未能著手。現在又快到今年校慶了,隻得將過去在北大六年而今仍能記憶的瑣事拉雜追敘,如有錯誤或欠正確之處,尚希閱者指教。
民國六年夏,看見北大招生的廣告,應考資格有同等學曆一項。彼時我在天津南開中學剛修完二年級的課程,乃報名投考預科,因物理化學尚未修習,乃請高班同學指導,補習了一月。考試結果,幸被錄取,編入文預科一年級甲班。次年章程修改,非中學畢業不能應試,故我跳越了兩年轉學北大,實屬幸運。
南開中學一切很認真嚴格,教員按時上下課,每學期的功課均按時教完。學生則聞上課鈴即入教室,請假須合規定,不得無故缺課。有月考、期考、年考,月考成績差者,教員予以責備警告,期考有不及格的課者補考,年考不及格者降級。故教與學均兢兢業業的進行。初入北大,甚感不慣,上課鈴響時,好些教員常遲延十分鍾左右,方到教室,但下課鈴響後,仍繼續講之不休,下一課的教員如守時,學生簡直無法休息。有些教員上課兩三星期,尚未進入正題,有些教員編發講義,但過數星期後,又作廢另發。月考甚少,且不認真。故當時很奇怪北大係馳名全國的好學校,何以如此隨便?但一學期未滿,我即體認北大的長處。教員們多係學識豐富之學人,他們開始講的很多題外話,對該課以後的深入了解,大有功用。有些教員的功課雖未能按時講完,但確有許多心得,轉授給學生。隻要學生肯用功,則其所得到的益處,當遠超過按課本逐章逐節的講解。所以我常想倘能以南開的謹嚴,與北大的啟發,合並用於教學,當可以使大多數學子都有成。
北大的前身,為清代已成立的京師大學堂,監督及以後的校長,均係大官充任或兼任,學生們亦多僚氣與暮氣甚深。我初入學時,尚聞人論說:北大老舊,高師窮苦,清華洋氣。但事實是:自六年一月蔡孑民先生接任校長後,揭示“大學為研究高深學問之機關”,並勉學生以三事:一、研究學問,二、砥礪德行,三、敬愛師友。同月規定教員擔任教課鍾點辦法六條。四月停聘學術標準不合在大學任教之外國教師。是年冬組織學術講演會,並創刊《北京大學日刊》、《月刊》。故自蔡先生來北大後,學校已逐步改進。加以他豁達的氣度,遠大的眼光,以及和藹可親的態度,已經使師生們均受其感召,而追求進步及革新。是年秋季開學上課未久,就覺得我們班上的教員,大多數都是學識豐富而有見解,如馬裕藻講中國學術文,朱宗萊講模範文,錢玄同講中國文字學,楊敏曾講中國史,何炳鬆講世界文明史(後改稱西洋文化史),田北湖講中國地理。雖然他們的口才有巧有拙,表達的有條理或乏係統,但令人覺得他們所講均係內容充實,並有獨到的見解。其所編講義之文字亦很優美。
這時候北大有很多著名的教授:在文科者如黃侃(季剛)、黃節、陳漢章、梁漱溟、辜鴻銘、劉師培、陳大齊、陳獨秀(文科學長)、胡適、沈尹默、沈兼士等,法理兩科亦有許多馳名教授。他們的著作及其在報章雜誌所發表的文章,均受人們的稱許、推崇,或引起辯駁。但著名的學人中,亦有些行為不檢,生活浪漫,使人駭異。蔡先生乃於民國七年提倡組織進德會,會員分三類:一類是不嫖不賭,不納妾;一類是除上述三者外,並且不吸煙,不飲酒;一類是除上述五者外,尚須不食肉類。這一個會以後事實證明,沒有發生多大效力。但蔡先生婉請素行不檢的教職人員入會,一年以後將學術聲譽甚高、而其私生活仍舊糜爛的幾個 教授不予續聘。故蔡先生雖認為“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故“對於教員以學詣為主,……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但不許“誘學生而與之墮落”。所以他雖注重邀請飽學之士任教,使學生的知識增進;但亦注意學生品德的修養。故教員的行為苟有影響學生墮落的危險,則無論其學識如何淵博,亦不能不割愛使其去職。
這一時期,我國學術界有新舊之爭,北大的教員們,如胡適之、錢玄同、沈尹默等,常發表白話文、白話詩,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主張以科學的方法,整理我固有的各家遺著,返還古哲人們學說的本來麵目。校內外的反對者們,乃以為他們“離經叛道”“覆孔孟,鏟倫常”,“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校外把殘守缺之士如林琴南先生者,竟信以為實,於八年三月在《公言報》,公開發表致蔡校長書,有雲:“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情欲,於己無恩。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仆方以為擬於不倫,斥袁枚為狂謬,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人頭畜鳴,辯不勝辯,置之可也。彼又雲武為聖王,卓文君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餘唾;卓吾有禽獸行,故發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