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夥計應了一聲,下了樓去。單樅進了茶水間,嚐了嚐小泥爐上正燒著的水,天水茶樓的京城分號用的是郊外玉泉寺的水,也是托了洛清王的麵子,這水仿佛浸透了梵音,清甜可口,全然沒有北地水的澀。
水剛剛起了魚眼泡,稱為一沸。離三沸魚眼湯還有點時間,單樅拿來了自己帶的野茶,這是老爹手把手教自己炒製的,平日裏多在鍋裏轉幾回,手也熟了,此時水剛剛是二沸蟹眼。他燙了杯,用茶則量出茶葉來,再拿起茶勺把茶葉倒進上好的薄胎白瓷杯,魚眼湯滾了滾,旋即注入杯中,靜息幾秒,用茶通撇去浮沫,端上茶盤,送了進去。
天字廂裏隻有兩個人,坐在中首的那個,雖是近暮,但氣度不凡。單樅想起自己的老爹,若是至今健在,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了,心下不由一酸,手上還是穩穩當當地送了茶。
那人揭開茶碗,嗅了嗅香氣,然後用碗蓋撇了撇茶葉,輕輕啜飲一口,突然發出奇異的一聲“嘖”。單樅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那人對邊上的人道:“老陳,你嚐嚐。”
老陳恭恭敬敬地答了聲“是”,端起麵前的那盅茶嚐了一口,臉上露出驚異之色,道:“老爺,這茶……”
單樅愈發摸不著頭腦,心裏掂量著,莫非這兩人真是來踢館的?正千般遐想著,耳邊隻聽那老爺沉聲問道:“這茶是你泡的?”
倒像是公堂審問,單樅硬著頭皮道:“是。”嘴裏頓了頓,剛想開口問,又聽那人道,“敢問小兄弟如何稱呼?”
這回是要查戶籍了?單樅心說到京城來還真是事多,幹幹脆脆地回答道:“小的叫單樅,木從樅即是。”
先驚了驚的不是單樅,而是那個老爺,他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急急地往前湊:“抬起頭來給我瞧瞧!”仔細端詳了單樅的相貌,讓人覺得是在給自家女兒相女婿,又問道,“單其身是你什麼人?”
聽到這人直呼自家老爹的名諱,單樅心下大驚,想起那串金銀魚,臉上壓住表情,努力使自己平靜地回道:“正是家父名諱,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這老爺的臉上活生生演了一出川蜀變臉來,喜怒哀樂一串接著一串,悔恨欣慰又是一陣接著一陣,引得邊上的老陳不斷喚著“老爺老爺”,單樅覺得自己雲裏霧裏,好像是台上在唱戲,別人坐在台下,自己一個不唱戲的卻站在那些花旦老生之中。
好半會兒,那老爺方才重重地歎了口氣,道:“老夫是令尊的舊友,隔了數年不知他的消息,今日見到賢侄,不知可否帶我去拜訪令尊?”
單樅心裏一緊,低聲道:“抱歉,家父在幾年前就去世了。”
他自己如今倒沒覺得什麼,但那老爺的臉尤勝於之前,刷的就白了,身體幾乎站不穩,老陳連忙上前攙扶,方支撐住了。那老爺喝了口茶,緩了緩氣,顫聲道:“他死了?”
“家母早逝,家父在六年前也隨家母去了。”單樅淡淡道,“我原不知家父在京城還有舊友,喪事照他自己的意思從簡辦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老爺喃喃有聲,“老夫數年尋訪未曾找到,不想他早我一步去了那裏。這個世間再如何權高位重,依舊不能上窮碧落下黃泉,又有什麼意思……”
老陳攙扶住,顫顫巍巍地勸道:“老爺,保重身體啊。”
單樅看著這一老一仆,心裏也軟了下來,道:“前輩是家父舊友,家父臨終前應是不會忘記的,前事往昔,自當曆曆在目。”
“賢侄,來。”老人招呼他坐下,“老夫與你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