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溪素來愛幹淨,單樅隻見過他兩次狼狽不堪的樣子,一次是那夜受傷,還有一次就是現在。身上衣裳不僅滿是泥濘,臉上胡子紮拉,遮住了那張臉蛋,這番風塵仆仆的模樣,單樅不覺得奇怪,心裏卻一陣一陣的疼。
他的眼神,哪怕那次受傷,也是平靜如水,而現在,卻充滿了失落和悲傷。
單樅放下水盆,擦了擦手,道:“你怎麼了?”
白若溪不吭聲,定定地看著他,接著,倒了下去。
見到此狀,他不禁大吃一驚,上前一步抱住,隻覺得懷裏這人比以前愈發消瘦,心說上回養傷的時候好吃好喝供著長了幾斤肉,如今怎麼又下去了。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等事的時候,夥計們都在外麵忙碌,裏麵院子靜悄悄的,他抱起白若溪帶進邊上李三叔的屋子,又探頭四處瞅瞅,閂上了門。
白若溪已經完全處於昏迷狀態了,單樅抱他上床,為他除了外衣,摸一摸額頭,竟是滾燙滾燙,嘴唇也幹裂灰白,再看身上,有幾處傷口,流出的血水和膿水結住了中衣。
單樅暗歎這個呆子,料想不是結了什麼仇家就是又犯了什麼傻事。自櫃子裏拿了傷藥,又燒了熱水,布料粘住傷口,處理起來分外麻煩,他先擰了熱毛巾敷在傷口上,待膿血結的硬塊軟下來後方才輕輕揭下來。擦淨身體,抹上傷藥,單樅拿出自己不穿的一件中衣給他換好,又出去忙活著清理善後,洗菜做飯。
李三叔平日的威信擺在那裏,平日沒人亂闖這間屋子,白若溪躺在床上,一陣發寒又是一陣滾燙,迷迷糊糊地仿佛還身處玄教大堂。他自繈褓時就被父母遺棄,被當時玄教的左護法撿到,撫養成人,故而行事也以養父為命、教中規矩為是。後來左護法成了教主,更是時時恪守準則,養父下令恕不敢違。卻沒想到,養父服食煉丹暴斃,原本教中潛伏的矛盾激烈起來,自己又不常待在教中,也不會打點什麼關係,沈沉昕則是一攬大權,處處打壓。
腦中沉沉浮浮,那天他當眾指責沈沉昕違背教義,勾結朝廷,竟成為眾矢之的。這是自己第一次感到這麼茫然失措,也恐怕是最後一次,耳邊恍恍惚惚似乎又響起沈沉昕的冷笑。
“白若溪,人定勝天,如今教主去了,教中不穩,你可有本事鎮了這局?既然沒有,那還在這裏做什麼呢?你以為你是老幾?前教主在的時候,你還是條有用的狗,現在,連條狗都不如!”
連條狗都不如!
他連氣得發抖都沒力氣了,全身冰涼,仿佛被人五花大綁扔進了冰窟窿。
連條狗都不如!
是啊,從小到大,可不就是養父手下的一條狗麼!兔死狗烹,兔死狗烹,原道是如此……原道是如此……
腦海裏漸漸地閃過許多影子,幼時在養父的嚴苛近乎無情下練劍讀書,少年時劍下的第一個人,武當的那個忘了模樣的大弟子,青城的那個白胡子可以拖地的掌門……還有一張臉,總是溫和地笑著,哪怕那次惱怒了,卻也沒對自己說出原本料想的話來……
我這等人……他那等人……原是不該遇到的……
那夜的梨子蜜酒,自己還記得,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
如果可以,不妨就這麼死了,也落得幹淨不求人。好在最後一眼見著了那人,隻是還有銀子欠著沒還……
耳邊又隱隱綽綽響起奇妙的樂聲,咿咿呀呀,像是二胡的弦子拉過了水麵,又像是竹笛的調子飛上了雲霄,更像是筆上濃濃的墨汁滴入清水,嫋嫋地彌散開來,一絲黑,一絲清,相互交雜,分不清你我。
整個身體都輕盈起來,仿佛能展一展衣袖拂過天邊的雲彩,為轉瞬即逝的曇花擋住時光的洪流,這怕是快到陰曹地府了吧……也好,自己造孽之重,也是認了,說不準還能遇見故人,敘敘舊也是極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