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我正在北京外語學院上學,全國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大學生都要參加運動。我們去了山西的聞喜縣(據說,這個名字是“老佛爺”取的。當時她為了逃避八國聯軍,來到這裏,聽說宮裏生了太子,欣喜不已,取“聞過則喜”之意)。這場運動主要是解決農村幹部的“四不清”問題。有一天,我接到父親的來信說,他已不當大隊會計了,原因隻字未提。我馬上聯想到父親是不是被發現有“四不清”問題,但我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我相信,像他那樣的“老規矩”是不會貪汙的,因此我心裏很坦然。在那個年代,一個人的家庭成分和家裏人的社會問題都直接影響著他的前途,所以我把這件事作為“絕對隱私”隱瞞了起來。如果工作組的領導知道了,我很可能被調回,或者在組裏打水掃地了。
1966年的那場“史無前例”也席卷了太湖邊上的小村子。大隊裏“地、富、反、壞、右”的家裏都被抄,我家也沒幸免,而且抄得比哪家都仔細徹底。地皮幾乎用鐵耙翻了一遍,“紅衛兵”們還爬上房頂,把瓦一片片翻過,四麵的牆也留下了累累傷痕。後來,我得知原因是,我家雖不是“黑五類”,但出了兩個大學生,不貪汙,哪來那麼多的錢?父親在關店時買了一些“黃貨”,到“文革”時剩下7隻戒指。父親是一個膽小的人,“紅衛兵”一進門就拱手交了出來。他們在全大隊掃“四舊”中獲得了“最輝煌的戰果”。“文革”結束後,父親來信說,鄉裏落實政策,每個戒指給了10元錢。這也許是世界上最便宜的金價!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每次寫信都要我“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後來,他的信越來越少了。弟弟寫信告訴說,父親被批鬥、遊街,我很不理解。因為“文革”的矛頭是對準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既不是黨員,又不是當權派,為什麼要批鬥?!雖然在兄弟姐妹中,我因為最頑皮學習也不好,父親最不喜歡我。但一旦他無辜受冤,我心裏總像有一腔怒火往上噴,真想回去和那些“造反派”們理論理論。如果這樣做了,我不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因為他們已經揚言要把我家的兩個大學生“揪回去”呢。
據母親講,這是父親第二次受皮肉之苦。第一次是“東洋人”進村時,他們抓了很多老百姓,要他們交代有沒有共產黨,父親也在其中。鬼子們讓他們坐“老虎凳”,他們什麼也沒說,鬼子們把他們放在火上烤,再不說,又把他們扔進水缸裏。還有一種刑罰是往他們嘴裏灌辣椒水,父親挺過了這樣的酷刑。
但是,這一次父親受的是長達半年的折磨。母親說,父親當時有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他考慮到,如果這樣“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那孩子們就要背一輩子的黑鍋。想到這裏,他寧可被打死也要挺住。
聽到這裏,我鼻子發酸,眼裏不由得淌出了淚水。我感到羞愧。上大學時,我從學習“九評”以後似乎得了一種恐懼症,一提到“家庭出身”,總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一截。按說,“小土地出租者”這個成分最多相當於上中農,也屬於勞動人民範疇。“文革”中,同學們一個個戴上了“紅衛兵”袖章,我因為出身不好,差一點被劃人5%之內。後來我拍了桌子才把他們嚇了回去。但是,家庭出身像陰雲一樣籠罩在我的頭上。大學畢業後,正是男大當婚的年齡,我出身不好找對象都困難。有的女孩子一聽我的家庭成分扭頭就走。所以我心裏不免生出一些怨恨來。我想,如果父親當年沒有經商,我們幾個子女現在不也是“紅五類”嗎!
當然,父親和兒子所處的時代不同,人生觀和世界觀也不相同。父親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在他的4個孩子中,他最擔心的是我,因為我最有可能在社會上闖禍。1958年的“整風反右”雖然沒有在農村展開,但他讀書看報也知道其中的厲害。我當時隻是一名中學生,居然對大躍進的“科學密植”提出疑問,他似乎已經意料到這個兒子很可能給全家帶來災禍。所以,那天他用那樣嚴厲的口氣回答我的問題是完全可以理解了。
但是,父親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