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枝上流鴛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雁無消息,千裏關山
勞夢魂。無聊賴,對芳樽,安排腸斷耐黃昏。片言驚報天涯外,喜得恩公已
到門!
右調《鷓鶘天》
且說林桂芳將各項交代清楚,擇了吉日起身。朱文煒歡歡喜喜,跟了赴任。一入了河南地界,便向林岱商議,言:“懷慶在省城西北,歸德在省城正南,相去各三百餘裏;兄弟意見,想要分頭回家看望,不知哥哥以為何如?”林岱道:“論起來最屬便當。但老弟一路同來上任,又是家父大喜事,今半路別去,著家父豈不怪你重家鄉、薄友誼麼?況家父還要先到省城,才赴新任,家眷也無人照管;不如我與老弟先同家眷到懷慶,俟家父上任後,我同老弟去虞城縣如何?如令兄若有不端的舉動,也不在刻下這見日。”朱文煒聽了,不好過於執滯,隻得同去懷慶,耐心等候。過了幾天,林桂芳到任,諸事俱畢,林岱、文煒陳說要回虞城縣探家。桂芳道:“這是情理上應該速去的。今日天氣尚早,著他今日起身,你與他帶上一千兩銀子,著兩個家人,四個兵,送他去,安頓住,教他來與我辦事,守著老婆學不出人來。”林岱道:“孩兒也要同去走遭,往返個過八九天,即回。若他令兄有可惡處,也好與朱兄弟做個幫手。”桂芳連連點頭道:“著!著!若那狗娘養的把朱相公的女人嫁了別人,你可拿我的名帖,親到虞城縣衙門,將這奴才的萬惡,詳細和知縣說知,務必拿他去夾三夾棍,追問下落並田產銀錢;若是被文魁家兩口子害了性命,就著他兩口子抵償。若縣官不認真辦理,你和他說,我就敘明前後情由,連他也參奏了;他不要看得我們武官太無能!你就同他去罷。他家中若有耽延,你可先回。”林岱告知文煒,文煒大喜,親到桂芳前千恩萬謝。嚴氏又著林岱暗中帶了五百兩,到虞城縣送文煒。
兩人同段誠跟隨了家人、兵丁,一路騎馬行來。過了歸德,一直向虞城急趨;遠遠的看見柏葉村,把一個文煒急得恨不一步飛去。及至見了自己的家門,心上又亂跳起來。到門前下了馬,讓林岱先人去,自己後隨。剛走入大門,隻見二門內出來個人,問道:“是那裏來的?”又看文煒、段誠兩人,大驚道:“原來二相公、段大哥都還在麼?”文煒認得是本村謝監生家家人,問道:“你來我家做什麼?”那人笑道:“兩月前,這房子還是二相公家的,如今令兄賣與我們主人了。”文煒驚道:“搬到那裏去了?”那人道:“搬到大井巷吳餅鋪對門兒。”文煒也顧不得讓林岱先行,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亂奔。街上有許多熟識問他,他總是飛走;走到吳餅鋪對門房外,往內一看,見李必壽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走入院中,李必壽出來,見文煒同段誠,又跟著許多人並馬匹,把眼到直瞪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文煒忙問道:“家眷都在何處?大相公在那裏?為何止是你夫妻兩個在此?”李必壽見問,方才上前叩頭,說道:“大相公數日前帶了三百多銀子出門去,說要往四川尋找二相公。小人說昨年大相公回家,說二相公和段誠在川江中有不好的話,怎麼又去找尋?大相公說‘放屁!你少胡說!’與小人留下十兩銀子,家眷話容小人再稟。相公且同眾位客人到上房中坐。”說罷,眼裏有些要墮淚光景。文煒心緒如焚,連忙同林岱到上房,見地下止有一張桌子,放著酒壺一把,幾件盤碗之類;還有三四把破椅子,此外二無所有。忙問必壽道:“你快說家眷話!”必壽道:“還求相公恕小人無罪人,小人才敢直說。”段誠大喝道:“你隻要句句說實話就是了,有什麼恕罪不恕罪哩!”必壽道:“大相公回家後,一入門便大哭說:‘老主人病故,二相公同段誠在川江遭風波,主仆俱死。’文煒道:“想是你二主母認為真話,嫁人去了麼?”必壽道:“並未嫁人。大相公屢次著大主母勸二主母改嫁,二主母誓死不從。後來大相公將本村地上盡情出賣與本村謝監生,價銀二百二十兩,從四川帶來大約有二千兩,家中所有器物都賣了,小人不知數目;聽得小人老婆常說,有個要去山東住的意思。三月初八九前後,在張四胖子家賭錢,輸與山東青州府喬武舉現銀六百七十兩。到十一日午後,大相公又去玩錢,吩咐小人今晚有人來搶親,你可專在門上等候,不必害怕,不可阻擋,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到三更時候,喬武舉帶了五六十人,竟來搶親。”文煒聽了,渾身亂抖起來。段誠忙問道:“搶去了沒有?到底要搶誰?這話說的有許多寒糊露空處。”李必壽不由得悲噎起來。林岱道:“你且不必悲傷,隻管快快的直說!”必壽又道:“不想喬武舉是個大盜,一入門先將小人捆綁,次將家中銀錢器物洗刷一空,小人彼時在昏憒之際,曾看見將頂轎子抬出去;到次日天明,大主母、二主母俱不見了,想是俱被賊人搶去。”文煒聽到此處,一腳跌翻在地下,不省人事。林岱同眾人攙扶叫喚,好半晌方才口過氣來,喉嚨中硬咽作聲。林岱道:“不怕了!”轉刻文煒放聲大哭起來,林岱在旁勸解。段誠向李必壽道:“怎麼我家女人也不見?”必壽道:“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段誠聽了,發須倒豎,大怒道:“別人都被搶去,止你家兩口子都在!”手起一拳,將李必壽打的鼻口流血,趕上去又是幾腳。眾兵丁拉開。段誠大叫道:“二相公不必哭了!眼見得他與大相公那-娘賊通同作弊,將二主母叫人家搶去,兩口子賣了房產地土,帶上銀子,遠奔他鄉,卻又虛張聲勢,說是強盜劫奪,防備我們後患;不知與了這賣主奴才多少銀子,替-娘賊支吾!隻將他夫妻兩個帶回衙門中,嚴刑追問,不怕他不說出實情!”李必壽家老婆跑來,在窗外大嚷道:“我男人句句都是實話,怎麼倒打起來了?”段誠道:“我還要打你這大蛋瀅婦奴才!為什麼不搶著你去?”說罷,撲出去就打。林岱道:“段總管不必動手,聽我說。這樣一件大盜案,豈是地方上人沒見聞的?隻用將鄰裏人等請幾個來一問,真假自然明白。”李必壽道:“這位爺說的是,我此刻就去請來。”段誠道:“你順便逃走了罷?我同你去!”兩人一齊出門。不多時,倒領來一百餘人。原來人都知道文煒死在川江,今日聽見回來,又是一件奇事,因此就有此許多人。林岱拉了文煒到院中,眾人有大半認得文煒的,各舉手慰勞;文煒向眾人一揖,然後問道:“敢問寒家何以一敗至此?懇求詳告!”眾人道:“令兄輸與姓喬的六百多銀子,這是合村人都知道的;後來令兄到袁鬼廝店中,與姓喬的說話,將六百銀又拿回家去,這也有人見過的;不知怎麼到三月十一日夜半,被賊搶劫一空;第二日早間,親眼還看見李必壽在庭柱上綁著,我們大家才解放了他。令兄氣極,一頭碰在門上,幾乎碰死;又知道沒了三個婦人,喬武舉也不知去向。令兄現有呈狀在本縣,告他明火劫財,搶去內眷,刻下現在嚴拿;令兄數日前還在這裏,近日不知那裏去了。但他屢次向我們說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怎麼又回來了?”林岱將文煒在四川並自己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眾人聽了,無不唾罵;都說朱文魁是人中豬狗,天報的甚速!隻是可惜把二相公夫人並段大嫂也陪墊在裏頭。今日我們才明白這小廝的為人。眼見得那日早間,親去尋姓喬的說話,又聽得同吃了飯,那就是賣二相公的夫人去了,若不是這話,已經輸了的六百多銀子,姓喬的為什麼教他拿回?搶親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兩人必是商量明白的。這小廝隻圖內裏清淨,不相(想)反中了喬賊的絕戶計!段誠道:“拿回這六百銀子話,李必壽這天打雷誅的狗男女,他適才就沒說到;是搶親的話,他說大相公和他說過。”眾人問李必壽道:“果然和你說過麼?”李必壽道:“拿回六百銀子,我實實未見;說十一日晚上有人來搶親,你不必阻擋,也不必害怕,這話是實實有的。我有什麼天打雷誅、欺主人處?”眾人俱拍手大笑,道:“何如疑他是商量通的?果然就是!真是豬狗虎狼不吃的東西,隻是殺害的二相公太苦了!”段誠又說起老主人在任患病,他暗中和醫生商通,用極狼虎的藥,將老主人毒死,要全得家業!眾人道:“二相公不必苦惱了,他將令尊還下此毒手,何況於你?”又有幾個道:“這小廝十數天不見,必是和喬賊一路去了,卻報官告狀,虛弄聲勢,害鄰裏,害捕役。要知道搶親的話,就是他煩人搬取家眷的鬼計。”又有幾個道:“我們留心看他,情急得了不得,搬家眷和喬賊一路去,不象之至!看來是個招神引鬼,吃大虧苦了。”文煒又放聲大哭,眾人無不慨歎。林岱勸道:“適才眾位的議論,一點不錯,萬事都是命定,你二十多歲人,怕沒個好姻緣配你?至於家財,你我當漢子的越發不必計較。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此地還有什麼留戀處?同回懷慶,再做良謀為第一。”文煒痛哭道:“我如今死又不忍,生亦無趣,有家弄成無家,也隻得回懷慶苟延。”段誠道:“兩個主母被賊搶去。”林岱道:“想必你的女人也生得不錯。”眾人都大笑起來。林岱道:“今日日已沉西,我們就在此買點東西吃,住上一夜;兵丁馬匹著尋個店房安歇,定於明早起身。”段誠道:“林大爺所見甚是,我還要著實審問李必壽情由。”眾人也都陸續散了。晚間吃罷飯,文煒同段誠,又將李必壽夫妻細細的訊問了一番。次日,方才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