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曰:上下同欲者勝。”鄭觀應痛惜地揮了一下手,“剛一搏取勝勢,便瞻前顧後,疑慮重重,前方將士又怎能不因此寒心?”
王之春說:“主和者皆言,我國水師未練,兵輪未廣,槍炮未精,器械之攻守未備,欲全勝法夷必悉心講求,行之十年方可言戰。”
“荒謬至極!”鄭觀應的手用力砸在了鐵柵欄上。
王之春說:“上諭言稱,簡約已經畫押,斷難失信。雪帥也說,此次交戰,中國乃不敗而敗。”
“不敗而敗——說得好。”鄭觀應意味深長地歎了一聲,“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真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醫得好。”
二人沉默半晌,王之春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這是曜東托我轉交給你的信。”
鄭觀應接過,剛看了幾眼,便麵色一變,拈著信箋的手也輕微地顫抖起來。
“陶齋,是不是家中出了什麼事?”王之春看到鄭觀應的變化很大,便禁不住出聲問道。
“家父為我償還欠款,已將攬載行折價抵給太古,如今還尚欠1萬兩無處籌集。”鄭觀應黯然道,“曜東正在眾親友之處為我輾轉籌借。”
王之春略帶些責備地說:“你怎麼不早開口。我這裏有,不必麻煩他們了。”
鄭觀應忙說:“萬萬不可。觀應自行商以來,從不營私。如今又怎能為一己私事而負累於爵棠兄和眾親友。更何況,日後倘若無力清還,我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你想多了。”王之春接過話頭,“不管怎樣,還是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作打算。”
鄭觀應倔強地說:“既然無錢償債,我就隻能仿效前美國總統格蘭特——宣告破產。”
“宣告破產?”王之春一怔。
鄭觀應點點頭:“依據西例,公司隻以其資產對所欠債務承擔責任,業經宣告破產,債權人便不能無休止地追討債務。我已傾盡所有,卻仍不能抵債,那便隻能宣告破產了。”
王之春搖頭道:“我在洋務局供職多年,對西例也略有所知。你是隻說了其一,而沒說其二。”
“爵棠兄……”鄭觀應還想掩飾。
王之春打斷道:“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你既宣告破產,便意味債務已無力償還。依據西例,至少要在牢獄之中關押一年。我說得對不對?”
被王之春說中,鄭觀應便垂頭不語。
“陶齋,你怎麼也變得如腐儒一般迂闊了?”王之春直視著對方,“管別人借錢,欠下的不過是人情,這不丟人。可在大牢裏被關上一年,那敗壞的就不光是你一個人的顏麵和名聲。更何況,雪帥也盼著你能早日出來,營中還有不少事等著你呢。”
鄭觀應長吸了一口氣,讓如潮水般的思緒漸漸平息了一下。王之春的一席話不由點醒了他。
門外的那名警員這時又走了進來,王之春知道探視的時間到了,便囑咐鄭觀應:“錢的事你不必擔心。聽我的,萬萬不可破產報窮。”
鄭觀應緩緩站起身,充滿感激地說:“爵棠兄,我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王之春朝鄭觀應抱了抱拳,“陶齋,多保重。”
鄭觀應目送著王之春離開,“咣當”一聲,大門再次關上,鄭觀應的心也隨之一震。
他不由感歎,這一年來自己運途坎坷,以致進退維穀,事與願違。想到一家人因受自己的牽連,不僅斷送了上海的生意,而且舉家遷回原籍,他的心就忍不住隱隱作痛。
鄭觀應有氣無力地移回到榻邊,隻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耳朵裏嗡嗡作響,然後眼前一黑,重重地倒了下去。
上海。華盛紡織總廠。
“真是豈有此理!”馬建忠怒氣衝衝地往椅子上一坐,“想不到這些人竟是如此貪得無厭。”
盛宣懷見狀,心裏早已猜到了幾分,他把一杯茶端到馬建忠麵前:“他們還是咬住上次那些條件不放?”
馬建忠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也顧不得體麵與否,用袖子抹了一把嘴,氣呼呼地說:“這幫人簡直與強盜無異!中堂還要與他們講理,如今看來,全然行不通。”
盛宣懷掐指盤算了一下,悵然道:“離朝廷的最後期限隻剩下三日了。”
馬建忠說:“招商局明明是我們的,可如今卻要千萬百計,低聲下氣地求著他們。我看,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樁這樣的事。”
“如今中法已經議和,我們更加沒有理由拖延收回招商局。”盛宣懷沉思片刻,“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得盡快想出別的法子。”
馬建忠往椅背上一靠,悻悻地說:“除了對簿公堂之外,我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
盛宣懷想了想:“中堂說得對,若打起官司,我們有人證卻無物證,贏的把握微乎其微。況且,擔文幹的就是律師行當,他等的就是這個。”
“進,進不得,退,退不得。這才是真正的進退維穀。”馬建忠沉思片刻,霍然站起身,就往外麵走。
“眉叔,你去哪裏?”盛宣懷忙問。
“你不必管了。這件事既因我而起,也讓它由我而終吧。”馬建忠慨然說了一句。
盛宣懷又怎麼聽不出馬建忠話裏的意思,他急忙起身,快走幾步一把拉住馬建忠:“眉叔,事情不到最後一步,你可不能做糊塗事。”
“不滿足他們提出的條件,商局便無法收回。倘若真如斯米德所言,他們將商局售與太古,中國自強之國器便毀於一旦,華商這十幾年的苦心經營也將從此斷送。到那時,我便是千古罪人。”馬建忠近乎於懇求地對盛宣懷說,“杏蓀,你就讓我進京……認罪伏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