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猷點頭附和道:“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又曰,‘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有子謂,‘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堯、舜為仁,不外乎敦行孝悌。華商與洋商不同之處,便是以古聖先賢之教修身、齊家、營生,恪守禮義廉恥、崇尚仁愛和平,所謂商即是儒,儒即是商。”
“好一個商即是儒,儒即是商。”馬建忠輕拍了一下桌案,然後抱拳道,“建忠還有一問。”
“你我二人不必客氣。”陳猷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天、地、人,並稱三才。”馬建忠略作沉吟,“建忠愚鈍,以我等不足七尺之軀,何以能與至廣至大之天地而並列?”
陳猷一時興起,隨口道:“這自是以人能讚天地之化育,繼聖賢之誌事。是故能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
馬建忠盯著陳猷的眼睛,緩緩說:“那也就是說,若是有人機巧變詐,敗常亂俗,其名其形雖稱之為人,實則卻是連禽獸也不如。”
“這……”陳猷的臉色一變。
馬建忠繼續說:“禽獸不知禮教,而人知禮教,知禮教而悖之,名雖為人,卻仍居禽獸之下,自然不能與天地並稱。”
陳猷的臉色再變。
馬建忠又盯著陳猷看了一會兒:“近來西風東漸,已至泥沙俱下。一些所謂學西法者,以厭故喜新,自私自利,廢棄倫常,而趨之若鶩。凡洋人好處,皆所不學。其蔑禮巧詐之處,則變本加厲,竟至廢經廢倫,不忠不孝,無所不至,直欲人與禽獸,了無有異而後已。如此之人,生既為衣冠禽獸,死後也當墮落為惡鬼惡魔。人何苦以能為堯舜之資,甘心去做不如禽獸之事?我看,皆是由無有家教,或自己沒有羞恥之心才竟至如此。”
陳猷再也忍耐不住,高聲說:“你說得不對!”
“噢?哪裏不對,還請輝庭明言。”
陳猷見馬建忠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這才意識到失態,忙岔開話題:“眉叔,咱們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隻想知道,你今天跟我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麼用意?”
馬建忠意味深長地問:“擔文和斯米德一口咬定從未跟招商局暗立密約,而唯一能證明這個合約存在的文本也在此時不翼而飛,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
“你一直就懷疑我跟擔文他們裏應外合。”陳猷哼了一聲,“合約不見了,我也著急。我承認有失職之過,但你要說我跟洋人串通,卻是滑天下之大稽。”
馬建忠語重心長地勸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輝庭,如果你現在能及時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不要說了。你到底有何憑據非要把夥同洋人的罪名扣到我的頭上?”陳猷勃然色變,指著馬建忠說,“你也有保險櫃的鑰匙,你怎麼不說是你監守自盜?”
馬建忠的臉色也是一變。
陳猷繼續說:“外麵的報紙都說你賣局求榮,原來我還不信,可現在看來,是無風不起浪。馬眉叔,你在朝鮮平亂有功,我敬佩你是個人物,可就從你非要把這件事嫁禍到我頭上來看,也不過是個卑鄙小人。”
馬建忠一言不發,再次注視起陳猷。陳猷被盯得心裏發毛,不禁出聲問道:“你,你是不是沒話可說了?”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馬建忠豁然一笑,“輝庭,我好話已經說盡,要真讓我查出什麼蛛絲馬跡,到那時恐怕這事就沒那麼容易了結了。而你曆代祖先的英名,就要葬送在你的手中。”
望著馬建忠一副要吃定自己的樣子,陳猷還在強辯:“我,我什麼都沒做,你讓我承認什麼?”
“你還是好好想想吧。”馬建忠站起身,剛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說,“你以為,他們答應給你的都能兌現嗎?要是這樣想,你就太天真了。”說完之後,馬建忠憐憫地看了陳猷一眼,搖了搖頭,走了出去。偌大的茶室中,隻剩下陳猷呆呆地望著自己眼前那杯一口也沒喝過的茶。
香港。中區警署羈留室。
王之春跟在一名警員的身後走了進來。
“這就是你要找的人。”警員把王之春帶到羈留著鄭觀應的鐵柵欄前,朝裏邊指了一下。
“好。多謝。”王之春朝他點點頭。
警員麵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王之春朝四下打量了幾眼,他見鐵柵欄門裏背對著自己躺著一個人,也看不出是不是鄭觀應,於是便輕聲喊道:“陶齋,陶齋。”
鄭觀應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覺得聲音甚是耳熟,便緩緩坐起身,朝外麵望去。
“陶齋,是我呀,難道你不認得了嗎?”王之春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見裏麵的人果然是鄭觀應,便又匆匆朝近前走了兩步,用手扶著鐵柵欄喊道。
鄭觀應緩緩站起身,朝王之春走了幾步,終於認出了對方:“你是……爵棠兄!”
“對,是我,是我。”王之春忙不迭地答道,他見鄭觀應一臉的滄桑較之從前又蒼老了許多,心裏忍不住一陣酸楚。
“爵棠兄,真的是你?”鄭觀應緊走幾步,把手伸出柵欄,一把抓住了王之春的雙手。
王之春也緊緊握著鄭觀應的手,隻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出來:“賢弟,讓你受苦了。這都怪我,都怪我……”
“弟自作自受,如何能怪爵棠兄?”鄭觀應歎了一口氣,再次用力地握了握王之春的手。
“於此境遇還能不怨天,不尤人,足見我陶齋賢弟,實乃真君子。”王之春沒有回答,而是望著鄭觀應讚了一句。
“慚愧。爵棠兄就不要再羞辱我了。”鄭觀應輕歎一聲。
“愚兄所言,字字發自肺腑。”王之春正色道,“賢弟以商賈之身,遠赴戎機,為抗外侮,獻計獻策,不畏艱險,聯絡南洋諸國,以力拒法夷;為援台灣采辦軍械,想不到竟致身陷囹圄。賢弟之所為,正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字之注腳!請受王之春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