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文也走到斯米德的身邊,把目光望向窗外:“不急於銷毀合同是因為我們還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這件事目前的變數還很大,招商局畢竟有人證,真打起官司來,我們還是要費一些周折。等到我們真正擁有招商局的那一天,再銷毀它也不遲。”
斯米德想了想說:“這樣也好。隻要招商局能真正掌握在我們手裏,不管今後是旗昌自營,還是高價賣給太古,都會給我們帶來巨大的財富。”
陳猷聽著二人的聲音似乎遠了許多,便把耳朵從隔板上移開,略作思忖,便順原路走了回去。
香港太古總買辦莫鎏章的宅邸。
“東家,這件事被鄭觀應這麼橫插一杠,現在變得非常棘手。”太古廣州分行的買辦何慶小心翼翼地對莫鎏章說。
“王蔭怎麼說?”莫鎏章手拿剪刀,正在修剪著一盆盆栽。
“他害怕堅持按現在的價錢成交,一旦被鄭觀應告發,自己就要被革職查問。”何慶一臉焦急地說,“所以,這才讓我們來想法子。”
“你怎麼不問問他,伸手要好處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害怕?”莫鎏章停下手裏的活計,不滿地哼了一聲,“現在卻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這些人不都這樣嗎?”何慶苦笑道,“見到好處削尖了腦袋往裏鑽,可一旦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就恨不得躲出十萬八千裏。”
“羊毛出在羊身上。”莫鎏章繼續修剪起桌上的盆栽,“不按當下的價錢成交,他收的那些好處,總不能拿我們自己的利潤去貼補吧?”
“理是這個理,可眼下,有姓鄭的在這別著……”何慶皺了皺眉,“我擔心,咱要是不降價,這筆生意沒準要泡湯。”
莫鎏章再次停下手裏的活計,仔細打量著桌上的盆栽。
“美國人和德國人可都在那虎視眈眈地盯著呢。咱要是做不成,那可就白白便宜了他們。”何慶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莫鎏章。
“這條枝杈還真是礙眼。”莫鎏章手起一剪,剪斷了盆栽的一條枝杈。
何慶一愣,似乎明白了莫鎏章的舉動,他心裏不禁一顫,忙問道:“東家,您不會是想……”
“你想到哪去了?香港是法製地區,我們都是守法商人。”莫鎏章把剪刀往桌上一扔,吩咐何慶,“給我準備馬車。”
何慶雖然嘴裏答應了一聲,可身子還是沒動,眼裏略帶一絲疑惑地望著他。
莫鎏章衝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蘭先生對鄭觀應的事比我們更有興趣。”
上海。擔文律師行。
“擔文先生,我們認識這麼久以來,您的品德和職業操守一向讓我非常尊敬。”盛宣懷誠懇地望著擔文,“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您對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產生了非分之想。”
擔文目不轉睛地盯著盛宣懷足足有半分鍾的時間,然後他朝前傾了傾身體,緩緩地說:“中國有句古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在這個世界上,人們要是不為自己謀取利益,連上帝都會誅殺他。”
“這話說得好。”馬建忠在一旁接過話頭,“但遺憾的是,你錯解了古人的意思。”
“噢?”擔文朝馬建忠一笑,“那就請老同學教教我。”
馬建忠說:“中國文字中‘為’字有兩種發音:陽平和去聲。在這裏應讀為陽平,即是修習、積累之意。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如果不修習積累自己的德行,天理就會讓這個人滅亡。”
擔文看了看身旁的斯米德,斯米德流露出一副不明就裏的神色。擔文複又靠在椅背上說:“既然‘為’字有兩種發音,有兩個意思,你怎麼能證明你說的就是正確的呢?”
“《論語》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荀子》曰:‘入乎耳,著乎心,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為人也。’”馬建忠凝視著擔文,“以上皆是我國古聖先賢所論及的為人與為己的關係。聖賢之教,需誠意正心,方可體會。望文生義,便是曲解古人之良苦用心。”
“不錯。《中庸》說:‘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盛宣懷的眼裏透出一絲冷意,“我國曆代聖賢常勸勉人們要素位而行,安守本分,您知道這是為什麼?”
“願聞其詳。”擔文略帶輕蔑地笑了笑。
馬建忠接過話說:“原本不屬於你的東西,即便你費盡心思得到了,它也隻會帶給你災禍。這就是聖人言說的‘所不當得而得者。’”
“帶來災禍?”斯米德故意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這在邏輯上好像沒什麼依據。”
“依據有很多。”盛宣懷看了一眼斯米德,然後再次把目光轉向擔文,“您可以問問擔文先生,中國的道家講,塞翁得馬,焉知非福;佛家也講,善因善果,惡因惡報。這樣的邏輯還不明顯嗎?”
斯米德望向擔文,擔文聳聳肩:“這些話我也聽說過,可我並沒有親眼目睹這些所謂的原因和結果。”
盛宣懷說:“擔文先生認為,隻有親眼看到的東西才存在嗎?”
“當然了。”擔文反問道,“看不見的東西又怎麼能證明它的存在。”
盛宣懷故意做出一副很認真的樣子:“那麼請問擔文先生,您是否見過自己祖母的祖母?”
擔文一愣,竟然一時為之語塞。
盛宣懷繼續追問:“您既然沒有親眼見到自己祖母的祖母,可是您能否認她的存在嗎?”
“這……”
“好了,先生們,相信你們今天絕不是為了一逞口舌之快才來這的?”斯米德急忙替擔文解圍,“我們的時間都很寶貴,我隻想知道,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