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流浪者,坐在樹下。黃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疲倦了,閉上了眼睛。

夢從黃色的樹上落到他身上。

流浪者變小了,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在屋後的花園裏,聽他的母親歌唱。他看到一隻蝴蝶在飛,可愛的,藍天下歡樂的黃色。他去追蝴蝶,他跑過草場,他跳過小溪,他奔到湖畔。蝴蝶飛越藍色的湖水,男孩也飛著去追,光閃閃,輕飄飄,幸福地飛過藍色空間。陽光照射著他的翅膀。他飛著追逐黃蝴蝶,飛過了湖,飛越了高山,那兒有一片雲,上麵站著上帝,正在唱歌。上帝周圍是天使,天使中的一個,模樣像男孩的母親,站在鬱金香花圃旁,斜提著一把綠色灑水壺,給花兒澆水。男孩向天使飛去,自己也成了天使,擁抱他的母親。

流浪者揉了揉眼睛,又重新閉上。他摘了一朵紅色鬱金香,插在他母親的胸前,又摘了一朵插在她的頭發上。天使和蝴蝶在飛,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在這兒,叫到誰的名字,誰就過來,飛到男孩的手裏,並屬於他,聽憑他撫摩,聽憑他詢問,聽憑他送給別人。

流浪者醒來,回想那天使。他聽到葉片緩緩地由樹上飄落,聽到樹裏有細微的、無聲的生命在金色的流體裏上下漂浮。山向他這邊望過來。山那邊,身穿褐色大衣的上帝在唱歌。可以聽到他的歌聲越過湖麵傳來。這是一首樸素的歌,它同樹裏力量的輕微流動聲,同心中血液的輕微流動聲,同由夢裏經過他的全身又返回的金色流體的輕微流動聲交融在一起,發出和聲。

這時,他自己也開始緩慢地、舒展地歌唱,他的歌唱談不上是藝術,它像空氣和波浪,隻是一種哼吟,隻是像蜜蜂般嗡嗡。這首歌回答了遠處唱歌的上帝,樹裏流體的歌聲,以及血液裏流淌的歌聲。

流浪者久久地這樣喃喃歌唱,像一朵鍾形花在春風裏自鳴,像一個稻草人在草叢中奏樂。他唱了一個小時,或許唱了一年。他唱得像孩子又像上帝,他歌唱蝴蝶、歌唱母親,他歌唱鬱金香、歌唱湖水,他歌唱他的血液和樹裏的血液。

他繼續上路,更深入這溫暖之鄉。這時,他漸漸地想起了自己的道路、自己的目的、自己的名字。今天是星期二,那邊,去米蘭的列車在奔馳。他聽到從非常遙遠的地方,還有歌聲越過湖麵傳來。那兒站著穿褐色大衣的上帝,他還一直在唱。

但是,流浪者越來越聽不見這歌聲了。

花開的聲音

陳文和

花開也有聲音嗎?

一般人都持否定的態度,認為花兒開放和雪花飄落是一樣的,不會發出什麼聲音,理由是它們的分量太輕,在空中不可能撞擊出任何聲響來。最近看到一則資料,證實這種“理由”其實是不正確的。資料說,前不久,有兩個外國人在下雪的時候爬到房頂上,用麥克風吸納雪花的“聲音”,然後接到示波器上。他們發現,雪花不僅有“聲音”,而且是非常尖銳的,像救火車發出的一樣,但這種高頻我們聽不到,因為上帝沒有賜予人類那種極端靈敏的聽覺。

雪花如此,花兒開放的時候,我相信它也不是悄無聲息的。一個夏季的晚上,我在住家的陽台上,就捕捉到曇花開放的聲音。那棵曇花的花苞早在兩三天前就顯露出了雛形,這個“雛形”的花苞越來越大,在枝頭垂首有如紡錘。那一夜,我估摸它會開放的,便在陽台徹夜守護著,耐心地等待,等待,近午夜11時,那美好的時刻終於在焦灼的期待中來到了,它的花苞慢慢地鼓脹起來,好像原先幹癟的氣球一下子灌進了風,緊接著,我便聽到一聲“噗”的響動,那是我盼望已久的曇花開放的聲音,隻見那由許多纖長潔白的花瓣組成的花,快速、燦然地開放了。癡迷間,眼前仿佛跳出了一個長袖善舞的倩女,隻一刹那,便羞煞了天際那半輪夏月,那美的光焰,撒向城市街道,使夜的峽穀為之閃閃發亮。曇花的開放或許是由於感情的積累,所以有一種巨大的衝勁,才發出“噗”的一聲來,就像孩子玩的氣槍木塞彈跳出槍口,又像誰嘴裏含的珠子吐到了盤子上。

除了曇花,我還真切地聽到茶花開放的聲音。茶花的開放可不是那種“急性子”,早在夏季時,它的蓓蕾就在枝葉間開始孕育,開頭隻有一粒米那般大小,和葉芽的形狀幾乎難以分辨,過了好幾天,它的雛形才微微顯露出來,又再好幾天,它那結實的體態和葉芽鬆動的體態才涇渭分明。茶花花苞的長大,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像一個長途旅行者,走過了夏天,又走過了秋天,到了冬季,那一頭尖的橢圓花苞,那花瓣如鱗片重重包裹的花苞,才終於像臨盆的產婦展現在你的麵前。但距離開放仍有些日子,我栽在陽台的那一株茶花,叫“五寶茶花”,枝頭共有十幾個花苞,它們之間好像有個約定,誰先開誰後開。“嫩蕊商量細細開”,從這一句古詩裏我真驚歎古代詩人體察的入微。那一天是休息日,我終於看到第一顆準備開放的花苞有些異樣了,它在微微地顫動、顫動,仿佛是個睡美人,在陽台上睡了許久、許久,此刻才在深綠色的枝葉間蘇醒,惺忪的眼眸,抖動的睫毛,微微地張開,張開,那張開的聲音,和曇花的那一聲“噗”完全相反,它是那麼細微,那麼柔和,那麼舒緩,就像戀人間的一種低語,可這種低語我卻聽到了。曇花開放的聲音是短促的,茶花開放的聲音是悠長的,不管短促或悠長,都是那麼動聽,那麼迷人。由此我認定:花開的聲音是自然界一種最美妙的樂曲,或者說是一種天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