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點以後,夏天的漫長黃昏到來了,就像天堂定期打開了門,遍地都是金紅色的陽光,大地和河流散發芳香。河邊的土路上常常落滿了櫻桃,紅色的,碩大的,用裙子擦一擦,就可以吃了。那是我散步的時間。沿著多瑙河,走幾個小時。
有人在河裏劃船,無聲的扁舟劃過河麵,讓我想起,在我家後街的紅衛綢布店裏,戴著藍布袖套的店員在木頭櫃台上,用剪刀嘩嘩地剪開一匹綢子。有人在路邊跑步,我在聽唱片,裏麵是五侖真弓唱的歌。白色的遊船時時經過這裏,向下遊去,那裏有藍色的小天主教堂,是再漂亮不過的地方。有時我畫畫,老人和孩子會走過來看,他們有時對我說話,不知道我聽不懂。在散步的時候我還交了朋友,一個中學的女教師,一個小姑娘,她教我怎麼用德文說“教堂”。直到天暗下來,河流閃爍星光。
河對麵的老教堂鍾聲當當地響。在河岸上,坐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石頭上,我給朋友寫了信,我說,在這河邊,我有時覺得有點像自己的家鄉。
在露營地邊上,有一家餐館,在那裏我吃過冰激淩。溽熱的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風,我周圍的當地人在擔心,要是下大雨的話,就會把已經結果了的葡萄打下來,葡萄酒的收成就會受到影響。我也隨他們一起擔心,這河邊的生活是那樣美好而寧靜,讓人不忍心看到它的意外。在餐館外麵的土坡上,我坐在那裏畫過碼頭,漫長的黃昏裏,有個帶著四個孩子的男人過來與我討論瑜伽問題,他的孩子們到河裏去玩,大的帶著小的。對著的土坡有條通向火車站的小路,我送克勞迪亞回維也納,就是從這條小路去的,我們說著我正在寫的故事,故事裏有兩個不快樂的上海女孩子,她們的不快樂,是因為在她們年輕的生活裏,有著重重曆史的陰影。我們說了曆史對一個人生活持久的影響。我向克勞迪亞介紹四周的景色,指給她看樹叢後麵隱現的多瑙河,在河灣裏,有天鵝的一家。火車站是那麼小,火車站外麵的餐館裏賣維也納炸豬排。我想起來有次深夜我坐末班車回來,火車在漆黑的田野裏走走停停,風裏有丁香的氣息,車廂裏的紅色椅子,隨著火車扭動著。然後經過深夜的河流,月亮在河水上一片片地淌過來。
窗前的樹
張抗抗
我的窗前有一棵樹。
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冠差不多可達六層的樓頂。粗壯的樹幹與三層的陽台相齊,碧綠而茂密的樹葉部分正對著我的四樓的窗戶。
坐在我的書桌前,一樹濃陰收入眼底。從春到秋,由晨至昏,任是著意的或是不經意抬頭,終是滿眼的賞心悅目。
那樹想必已生長了多年。我們還沒搬來的時候,它就站立在這裏了。或許,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它就已成為一棵樹了。就因著它的緣故,我們曾真心希望能擁有這個單元的一扇窗。後來果真如願,我們從此天天享受著它的清涼與恬靜,很是滿足,很覺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樹都沉穩些。楊與柳都已翠葉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隻星星點點的一層隱綠,悄悄然決不喧嘩。又過些日子,忽然就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隻隻淺綠色的蜻蜓綴滿樹枝———當它張開翅膀躍躍欲飛時,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溫和的雲朵下染織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那個清晨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卻又若有若無。你循著這馥鬱走上陽台,你的精神為之一振,你的眼前為之一亮,頓時整個世界都因此燦爛而壯麗:滿滿的一樹雪白,嫋嫋低垂,如瀑布傾瀉四濺。銀珠般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飄蕩,花氣熏人,人也陶醉。
便設法用手勾一串鮮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進嘴裏,如一個聖潔的吻,甜津津、涼絲絲的。輕輕地咽下,心也香了。
洋槐開花的日子,是我們的槐花節。
槐花開過,才知春是真的來了。鋪在桌上的稿紙,便也文思靈動起來。那時的文字,就有了些許輕鬆。
夏日的洋槐,巍巍然鬱鬱蔥蔥,一派的生機勃發。驕陽下如華蓋蔽日,烈焰下送來陣陣清風。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時,偏愛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樹——它任憑狂風將樹冠刮得東歪西倒,滿樹的綠葉呼號猶如一頭發怒的雄獅,它翻滾,它旋轉,它戰栗,它呻吟。曾有好幾次我以為它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卻窺見它的樹幹卻始終巋然。大雨過後,它輕輕抖落身上的水珠,那一片片細碎光滑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飽含著水分,安詳而平靜。
那個時刻我便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種感動,自己的心似乎也變得幹淨而澄明。
雨後清新的濕氣縈繞書桌徘徊不去,我想這書桌會不會是用洋槐木做成的呢?否則為何它負載著沉重的思維卻依然結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