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以熱烈的一顆赤心,浮之於太空!
我願我所有的一切,都化歸烏有,化歸烏有啊!
淡淡的陽光,穿過叢密的樹林,穿過天頂,漸漸地往西邊的角上移去,歸鴉掠過我的頭頂,嗚呀嗚呀地叫了幾聲;蟬聲也嘈雜起來,流水的聲音似乎也洪大了。
林間的晚風也開始了它們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個寒噤,覺得有些涼意了,站起來整理了衣裙,低頭望望我坐著的青草,已被我蹂躪得烘熱而稀軟了。
“春風吹來,露珠潤了之後,它該能恢複原狀吧?”我很悲傷地歎息著說。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來,一個正在鋤土的農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轉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直到我拐彎之後,他才收了視線。
不忘露珠的寂靜之味
舒婷
不經意從一部日本暢銷小說裏讀到:“所謂風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靜之味。”仿佛此時才覺得聚蚊如雷的市聲,洶洶擾擾難以忍受,隨即起來關窗。
有一條美麗的河流被一支動聽的民歌傳頌著。老師帶孩子們來到河邊寫生,孩子們問:“老師,河在哪裏?”老師流了眼淚。小時候他就在這河邊摸魚撲水練狗爬式,母親挽著褲管淘米搗衣,河風送著整整一列船隊。現在他的學生們看到的僅是一道小泥溝,連蘆葦都渴死了。
天然湖泊也在被迫精簡機構,由於地下水位的迅速降低,由於汙染,由於填灘蓋療養院;瀑布都有了管教,平時野性全無,被引去耕地發電。上級領導來了,才開閘放鬆轡頭,暫現片刻龍騰虎躍的真身,幕閉鑼鼓停。如此觀瀑布,跟看馬戲團表演差不多。尤其當你聽說,放兩個鍾頭的水,將損失五千塊錢,你便覺得那白花花流的都是銀子,因而很是心疼。
遊湖和觀瀑畢竟不是日常生活,讚歎罷了,人都回到鋼筋水泥的城市迷宮裏。
浩淼的水,洛妃的水,大禹的水,“細雨輕煙”的水,“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水,水的神話,水的霓裳彩衣,水的冰清玉潔,都被人類一一解構。水的分子式是H2O,水源來自四通八達的管道,帶著鐵鏽和漂白粉味兒。礦泉水、純淨水、太空水,水的亂世家族被溫溫吞吞封存在塑料瓶子裏,隨人們去旅行。誰敢“撥開青苔喝山泉”呢?哪怕隨身帶著黃連素片兒。
大清早開了重重鐵門,送孩子穿過城市去上學,不覺得缺了什麼。夜半應酬或下班回來,半幅裙裾沾了塵灰是有的,但不會被打濕。和情人在馬路上散步,如果鞋尖洇潮,不是剛過了一輛灑水車,就是誰家的汙水潑到街上來。直到有一天,在菜市場上看到地攤上叫賣的塑料玫瑰,傖俗的染色花瓣上,竟然沾著幾粒透明小球。
隻是在這個時候,才相信人們還沒有完全忘掉這個叫做露珠的小精靈。
永遠不會滾動,永遠不會幹涸,永遠不會作“鮫人泣”和“風度欲成津”的廉價塑脂露珠兒!
玫瑰、茉莉、紫羅蘭,需要什麼香味均可招之即來,因為香精的品種越來越齊全。炎熱的南方,人們買門票租棉大衣,參觀室內冰雕,用人造雪堆雪人,孩子們以為,南極就是建在公園裏的一座冰庫。商人懶得精心複製露珠,因為它在工業社會裏無從依附。甚至詩人也不再露水蘸筆,生怕讀者說他文藝腔,好酸。
什麼都可以仿造,就連生命都可以原版克隆。但露水的寂靜之味,卻是無法模擬無法拚湊的。露珠的凝然和滴落,是日月精華,在荷之上,在芝草之間,寂靜悠遠。其幽秘其清涼其濃淡深淺,都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嚐的。
我們可以放棄宮槐、板橋和馬蹄聲,但損失不起朝露與夜霜、夢想的綠地和傳說中的原始森林。在肉體囚囿、靈魂日見幹枯的今天,我們懷念露珠的寂靜之味,以贖罪的愧疚心情。
初夏的河流
陳丹燕
六月,我在多瑙河邊的克萊姆斯寫我的一個長篇小說,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式,獨自住在一棟房子的頂樓,那是文學館提供給作家寫作的客人房。用的是我丈夫的手提電腦,我沒有屬於自己的手提電腦。在他的電腦上,有我不習慣的柔和敏感的鍵盤,還有雄壯的音樂聲。當我側過頭去的時候,能從窗子上看到樹叢後麵的多瑙河,藍綠色的水流,有時有天鵝飛過,那時我總是想起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總想著,為什麼這裏的水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直到有一天,看到了藍色的水,心裏才感到釋然。那條多瑙河,讓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的生活,還有朋友以及親人,要是在耳機裏聽著一張舊唱片裏的日本歌曲的話,就會傷感,因為很多人與事,就像多瑙河的流水一樣,靜靜地流走了,再也回不到我的生活中。
我在頂樓的房間裏,從早上九點開始寫作,到下午的三點。然後吃東西,為自己一個人煮食。我真是感到驚奇了的簡單,既不麻煩,也沒有樂趣。然後,有一個小時,為放鬆自己的肌肉,而躺在床上讀書。然後,再開始寫作,到六點。安靜的房間裏,上海一家人的故事與上海的曆史緊緊糾纏在一起,在空氣中激烈地上演。
上海多雲天空下灰色的街道,弄堂深處多年失修的舊房子,還有房子裏麵的生活,生活中躲藏著的意義,意義之中的是非曲折,曲折中呈現出來的上海人對西方世界複雜的感情,都浮動在我四周歐洲式的寂靜裏。那種寂靜裏,聽不到一點點人生活瑣事的聲音,沒有人叫賣,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用錘子敲釘子,沒有孩子的哭聲,沒有吵架。這種寂靜,也許可以說很莊嚴,也許可以說很沒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