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你生了一個孩子,把他留給你。他的名字叫經驗。
你不喜歡看我。我不美麗,我莊重而肅穆。
你不喜歡我的聲音。它不符合你的欲望。它冷靜、平和又充滿了謹慎。
我是昨天,而我又同今天和永恒一樣,因為我是你;而你無法逃避你自己。
有時我同夥伴們談起你。有些帶著你殘酷的疤痕,有些帶著你罪惡的不幸,有些帶著你善良的美麗。我們不愛你,我們不恨你,我們評判你。
我們沒有同情心,隻有今天才有;我們沒有鼓勵的話語,隻有明天才有。
我們站在過去的前門,歡迎著一天天的日子魚貫而入,看著明天變成今天,然後進入我們中間。
我們一點一點吸幹你的生命,就像吸血鬼一樣。隨著你日見蒼老,我們吸收你的思想。你離我們越來越近,離明天越來越遠。
我們的冰雪壓彎你的腰,染白你的頭發;我們的冷水撲滅你的激情;我們的呼氣衝淡你的希望;我們的許多墓碑闖入你的視野;我們逝去的愛,燃盡你的熱情;破碎的夢想向你逼近,把你包圍。
明天不知不覺地到來。今天無聲無息地溜走。你越來越多地歸屬於昨天。
我們的宴會廳隻有灑滿酒的桌布、破碎的杯盤和枯萎的玫瑰。
我們的教堂,空無一人,不再有企盼,隻有鬼魂。
我們有龐貝城死寂的街道,沉入海底的帆船,顯赫的家譜名錄,博物館內的木乃伊,神廟殘存的斷柱,尼維維古城磚上的文字,育卡坦熱帶風景中聳立的大石門,埃特魯裏亞人幹涸的酒罐。
我們散發出惰性的毒氣,把人類俘獲;我們也散發著戰爭狂人、君主和特權階層的驕橫氣焰。
我們伸出長長的、強壯的、灰色的傳統與習俗的臂膀,扼住今天,阻攔明天。
我們是世界的昨天。如果你知識豐富,懂得把腳踏在我們身上,你會迅速崛起;但如果你讓我們騎在你的背上,我們會把你壓死。
我是昨天。學會直視我的臉,利用我而不要怕我。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裁判——你畏懼的對象。
明天是你的朋友。
愛晚亭
謝冰瑩
蕭索的微風,吹動沙沙的樹葉;潺潺的溪水,和著婉轉的鳥鳴。這是一曲多麼美的自然音樂啊!
枝頭的鳴蟬,大概有點疲倦了,不然,何以它們的聲音這樣斷續而淒楚呢?
溪水總是這樣穿過沙石,流過小草輕輕地響著,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兒已停止了它們的工作躺在叢叢的草間去了。唯有無數的蚊兒還在繞著樹枝一去一來地亂飛。
淺藍的雲裏映出從東方剛射出來的半邊新月,她好似在凝視著我,睜著眼睛緊緊地盯望著我———望著在這溪水之前,綠樹之下,愛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態。
我乘著風起時大聲呼嘯,有時也蓬頭亂發地跳躍著。哦哦,多麼有趣喲!當我左手提著綢裙,右臂舉起輕舞時,那一副天真嬌憨而又惹人笑的狂態完全照在清澄的水裏。於是我對著溪水中舞著的影兒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厲害,她也越笑得起勁。於是我又望著她哭,她也皺著眉張開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淚來了,然而她也掉了淚。她的淚和我的淚竟一樣多,一樣快慢地掉在水裏。
有時我跟著蛤蟆跳,它跳入草裏,我也跳入草裏,它跳在石上蹲著,我也蹲在石的上麵,可是它洞然一聲跳進溪水裏,我隻得悵惘地癡望著它很自由地遊行罷了。
更有時鳥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幹了,聲音嘶了。它還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著。
最後,我這樣用了左手撐持著全身,兩眼斜視著襯在蔚藍的雲裏的那幾片白絮似的柔雲,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簾中像有無限的針刺著一般,我倦極了,倒在綠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風,婉轉的鳥鳴,一陣陣地,一聲聲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鄉。
夢中看見了兩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年剛亡的兩個表弟妹。祖母很和藹地在微笑著抱住我親吻,弟妹則牽著我的衣要求我講《紅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覺得傷心,歎了一聲深長的冷氣。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睜開眼睛,滿眼春色,於是我又忘掉了剛才的夢。
然而當我斜倚石欄,傾聽風聲,睨視流水,回憶過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時,不覺又是“清淚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風吹幹了淚痕,散發罩住著麵龐的時候,我又抬起頭來望著行雲和流水、青山和飛鳥微微地苦笑了一聲。
唉!
我願以我這死灰、黯淡、枯燥、無聊的人生,換條欣欣向榮,生氣蓬勃的新生命。
我願以我這煩悶而急躁的心靈,變成和月姊那樣恬淡,那樣悠閑。
我願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的淚珠,都付之流水!
我願將滿腔的憂憤,訴之於春風!
我願將淒切的悲歌,給之於林間鳴鳥!
我願以綿綿的情絲,掛之於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