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依依聽朱誌堩不言,知其已經心生動搖,進而言道:“這位徐老板此前曾效命中山王府,後中山王長女嫁與燕王為嫡妃,她便隨之一道入了北平城。又過不久,燕王長子出生,她這個娘家人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世子褓姆。再後來,燕王世子成了當朝太子,太子感念這位褓姆撫育之情,便在京城替她購置了這一座房產,並許了她經銷各地珠寶的特權。王爺可知這‘酌玉齋’三字便是太子殿下的禦筆親題?”
朱誌堩嗟歎一聲道:“大小姐可是算準了本王今日要赴周王之宴,才故意設下這上竿掇梯之計?”他自知若被漢王府或錦衣衛察覺自己便衣入了太子褓姆所設的珠寶店,甚而因此缺席了周王宴會,屆時無論是誰都會將他視作東宮一黨,而這恰是極其高妙的一招乘間投隙。
端木依依也不否認,自道:“周王出麵,擺明了是替漢王背書。王爺乃正朔宗親,難道甘願被人當槍使?再者,漢王與紀綱坑瀣一氣,就算王爺想要附翼攀鱗,也不該忘了與錦衣衛的殺父之仇啊!”
朱誌堩身子忽如墜雪一般瑟瑟顫抖起來,他當然忘不了那個飄著鵝毛大雪的冬夜,那一群騎著黑鬃大馬闖進王府的錦衣衛,那個名叫紀綱的千戶和他那雙如冰錐一般凜厲的眼睛。他躲在大殿帷帳之後,眼睜睜看著他的父親——如今諡號秦隱王的朱尚炳被兩名健壯的校尉扳住了手臂,強行灌下一壺鴆酒。黑馬隨即揚長而去,瞬間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就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他衝上前去,看著已經開始七竅流血的父親,淚如珠斷。他的父親死力抓起他的手,拚盡最後一口力氣,說出了那三個如鉚釘一般紮進他心頭的字——奪回來!
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南麵王樂的秦王世子,而成了劍戟森森的秦風尊使。
朱誌堩驀然回神,幽幽道:“大小姐看來是要確認本王墮入甕中,才肯據實相告。”
端木依依笑道:“我說過什麼,王爺又聽到什麼?”
朱誌堩不疾不徐道:“中山王薨後,其長子徐輝祖襲爵魏國公。徐輝祖武勇絕倫,不遜其父,對惠帝亦是忠心耿耿,因而燕軍靖難功成,他便遭削爵圈禁,直至鬱鬱而終。如今的魏國公為徐輝祖的長子徐欽,此人卻是樗櫟庸材,毫無可琢之處。魏國公府眼下在朝中也不再鼎鐺有耳,不過仗著仁孝皇後的餘蔭庇護,方才不致隳墮。可大小姐此時卻穿著中山王的寒膚衣現身,又設法引我到這酌玉齋中。若據此推測,中山王一脈或並非如外界所見那般已成衝風之末,反而化為涓流,浸入了眼下這場儲位之爭。”
端木依依兀自一驚,暗歎道:“這秦王當真了得!不過憑著眼前零珠片玉,竟能遠窺至此!”
正出神之際,忽從升龍石上飛出一物。端木依依側頭一偏,隻覺脖頸一痛,低頭看時竟已破皮流血,又正眼看去,隻見石壁上赫然破開一眼孔洞,那飛出之物竟是一粒石子。
端木依依怛然失色,急忙伏身至地,心下大駭:“當初雖為了易於搬運而選了這塊較為薄脆的石料,但其質地仍是堅硬勝鐵,隻怕少林四大神僧也無力一擊而破。秦王年紀輕輕,莫非功力卻已臻鬼神莫測之境?”又想:“他剛剛故意引我說話,便是想要循音定位,又知我身穿寒膚衣,所以特意瞄準了脖頸之隙,此番心機著實可怖!若非我聽他闊論中山王之事而心生警惕,隻怕此時已被一擊取了性命!”
隻聽朱誌堩緩緩道:“大小姐不必驚慌,適才這招‘疾風衝塞’須得凝息蓄力一個時辰,還得借助這枚金剛扳指之利才能發出。意即在接下來一個時辰之內,本王都隻能為池魚籠鳥,並無他計可施。”
端木依依哪敢大意,隻是屏息不動。
朱誌堩聽端木依依不應,又自言道:“若論軍中威望,隻怕無人可仰中山王之項背。可其長子徐輝祖已幽禁而死,次子徐增壽早年因內通燕王而為建文所誅,長女妙雲雖坐擁鳳輦、統攝六宮,卻又陽壽早盡,所餘嗣孫皆碌碌不成器。如今卻仍有人善利其勢,莫不中山王一脈尚還存有盥耳山棲的不出之士?”
端木依依默然不應,伸手向左側牆上凸出的一枚石鈕重重一摁。轟的一聲大響,朱誌堩身後亦落下一麵巨石,頓時將他四麵圍住。
朱誌堩淡然笑道:“本王已經鳥伏獸窮,大小姐何必再補上一刀?”
端木依依立起身子,側坐到一旁,言道:“王爺金鱗著身,又豈是池中之物?若不提早定下這三尺降龍樁,隻怕我轉眼便要灰軀糜骨。”
朱誌堩聽見“降龍”二字,倏地詭譎一笑,口道:“大小姐長目飛耳,自當知道雪破大師乃少林前代方丈風無禪師的關門弟子。雪破大師穎悟絕倫,下山之前已習得少林七十二絕技其中十一,即使相較如今的四大神僧,也僅是遜於雪孤、雪枯二位而已。”
少林寺自達摩祖師以來,除了北宋年間一位看守藏經閣的無名高僧身兼二十三門絕技之外,絕少有人練到十門以上。雪破學貫十一絕技,確實可謂龍章麟角。
端木依依卻一臉不屑道:“雪破邀名射利,早已陷了我人四相,如何又能窺得佛門大乘?王爺又提他作甚?”
朱誌堩道:“雪破大師既為本王延攬,自是盡誠竭節,本王但有所求,想來大師也不至深閉固拒。但本王所習少林武功,除了入門的般若掌,也就僅有這一門拈花指,大小姐可知這是為何?”
端木依依幽幽道:“拈花指相傳為迦葉尊者所創,迦葉尊者又為西天十八羅漢之降龍羅漢。我猜王爺並非要取拈花微笑之愜意,而是欲為鐵缽降龍之壯舉也。”
油然而起的豪氣、凜凜騰起的殺氣以及對端木依依的猜疑、驚惑,此時在朱誌堩臉上交織了一副詭異的表情。但在升龍石另一端的端木依依並沒有看見朱誌堩麵部表情發生的變化,隻是繼續言道:“王爺胸揣風雲之誌,如今卻被困在這石壁方寸之間,是否應驗了‘潛龍勿用’的爻辭?”
朱誌堩殺意沸騰,仍不動聲色道:“縱使飛龍在天,也須趁得風雲之力。今日雖風瀟雨晦,興許明日便是風起雲湧,天時之變,孰又可知?”心中卻道:“借著壁上破開的一眼洞孔,已能清楚窺見其位置,隻需再用言語賺她拖延半刻,便可一指突擊將之拿下!”
端木依依此時冷笑一聲道:“王爺竟還在想明日之事?”
朱誌堩也笑道:“若本王今日命不該絕,自是要多謀遠慮。”
端木依依歎息道:“中秋佳節怎能衝煞血光?我留王爺逗留於此,也是盼著王爺清夜捫心,莫要一錯再錯。”
朱誌堩冷冷笑道:“倒是要謝謝大小姐一番好意了。”正欲揚指發力,眼前倏地一暗。但聽轟的一聲,原先叼住火把的石雕虎首竟自縮回了牆內。
朱誌堩出手如風,一把搶過火橛。此時一麵牆體上又突突探出兩尊石雕螭首,各從口中激射出一道黑色水柱,直往朱誌堩身上噴來。
朱誌堩見勢有異,立即橫臂一揮。他這一揮之間勁力十足,便是投槍飛箭撞上也得斷棱折鏃,可那黑水竟全然不滯,汩汩而湧,頃刻之間就已淹過了雙踝。
朱誌堩腳上一涼,隻覺那黑水黏稠至極,便如才熬出的飴糖一般。
端木依依撐起身來,悠悠道:“王爺來時可見著門口那一片鬱蔥蔥的芒草?”
朱誌堩臉色一沉,道:“原來是天目山的黑沼泥,怪不得如此粘人。”
端木依依笑道:“這黑沼最是難得蓄養,須以十年生的白背芒草栽植於上,方才不致枯竭幹涸。”
紛紛而落的黑色泥水,將朱誌堩原本蒼白的臉龐襯出了大片大片的陰暗,他歎口氣道:“天目山黑沼派早年被中山王徐達募為私兵,南征北伐多有出力,眼下見到這團黑泥,倒是叫人如撥雲霧。我原以為中山王府在東宮與漢王之間會如陳平分肉,畢竟太子與漢王都乃仁孝皇後親生骨血,但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隻是中山王子女皆已亡歿,第三代之中更無拔萃之才,這幕後操觚之人著實叫人猜不透來曆。”
端木依依笑道:“王爺剖毫析芒,無愧位列風使之尊。”
朱誌堩倒也不感意外,歎道:“縱為風使,不同樣陷在大小姐玉掌之中?我猜這條地道修得前狹後寬,應該也是有意為之——想那前路緊窄隻容一人側身而走,便是輕功絕佳,也斷無可能搶到先前。是以一到開闊之處,便會誘人迫急出手,這一出手則盡入大小姐彀中矣。”
端木依依聽朱誌堩臨危不懼、娓娓道來,甚感疑惑,不禁問道:“在我觀來,王爺當是慎思慎行之人,何以這數月之間卻要即鹿無虞?”
朱誌堩避而不答,隻淡淡道:“大小姐留薛書錦一人在笪橋,就放心得下嗎?”
端木依依一聽朱誌堩用薛照虛猲,冷笑一聲道:“王爺眼力確實不錯,一眼瞧出照哥乃我軟肋所在。不過既為一段柔腸,我又怎會貿然無防?不瞞王爺說,笪橋周邊我早已伏下暗哨百名,雖單打獨鬥比不過雪破與衛無衣,但若圍而攻之,隻怕也沒那麼容易得手。當然,若王爺派出隻是榆葭四鬼之流,便是那剃頭匠手中的一把剃刀子,也決計不會教他們近了照哥之身。”
朱誌堩微微歎口氣道:“沒想到大小姐竟能為薛書錦籌謀至此。”
端木依依正色道:“王爺虹霓吐穎,本不該陷身在這黑沼之中。若說王爺失策,或隻因少算了一事。”
下落的黑泥已蓋過了朱誌堩的雙肩,他雖料定端木依依並不會置他於死地,但眼下情景確是他就任秦風使以來所遇的最大一次挫折。他兀自維持著那份支撐著他一路前行的高傲,冷冷問道:“願聞其詳。”
端木依依顯得平淡而又堅定:“王爺低估了一個女子的心意。”她櫻唇芳啟,娓娓道:“在你們眼中,世間女人或都羸如晚蒲、孱若病柳,但你可知道?再纖懦柔弱的女子若為了她意中之人,都可立時生出銅筋鐵肋,縱使披肝糜胃也在所不惜。”
朱誌堩沒有驚訝,也沒有動搖,反而仰天大笑起來。他本是個不苟言笑、自持內斂之人,但此刻他卻莫名想要笑出聲來。他在笑聲中想到了王元蘇,想到了自己的母妃,甚而想到了王保保的妹妹——那個被自己祖父下令殉葬的湣烈王妃。他並不清楚自己因何發笑,他隻是覺得腦海中閃現出的這幾個女人,與端木依依慷慨的說辭際遇在一起,就如木杵撞上了鯨鍾,直震得他笑穴發癢、狂笑不已。
端木依依便是脾氣再好,見此情狀也捺不住上竄的怒火,何況她還藏了一顆冰雪包裹的烈火心。端木依依蹙眉喝道:“你笑什麼!”
朱誌堩倏然止住笑聲,透過那眼即將被黑沼堵住的孔洞,可以窺見端木依依一雙含嗔帶怨的嫮眼。朱誌堩仰頭向上,淡淡道:“哪怕你意中那個人卻對你絲毫無意麼?”
……
端木依依顫顫巍巍走出暗道,伸手撐住一邊貨架,胸口又翻起一陣絞痛。她暗是心駭:“不想秦王這一掌如此厲害,竟連寒膚衣都能擊透,直接將我肺脈震傷。十五風使,難道個個都是天上神佛麼?!”
走出庫房不遠,徐老板神色匆匆迎上前來。端木依依不及開口,又嘔出一口鮮血。
徐老板連忙將她攙住,恐慌道:“怎麼傷成這樣?!難道被那人跑了?”
端木依依搖搖頭,苦笑道:“人家究竟位列風使,我能活出一條性命來已經要多念幾聲‘阿彌陀佛’了。”
徐老板蹙起兩道白眉,埋怨道:“我早就勸你不要涉足太深!這些爭權攘利的男人有幾個能是淑人君子?你心氣再高,也別忘了自己終究隻是女兒身……”
端木依依揮手止住了徐老板連珠炮似的說教,提起一口氣道:“徐老板,您可是我明空盟的老前輩。難道連你也忘了盟約中的誓言麼?”
徐老板歎口氣,低聲詠道:“男子為金韉,女子為玉鏃。同為娘腹出,何來誤歧途?——我又怎麼會忘呢?”頓了頓又道:“我雖沒你這般能耐,但好歹也活了這半百年紀。想我從中山王府到燕王府,再從北平入南京,一路所見哪裏不是大蟲口中奪脆骨,驪龍頜下取明珠?你還真當自己擀的銅皮、敲的鐵骨呐?”
端木依依舒然笑道:“您老就不用擔心了,我雖受了點兒小傷,總也教那人困入了地道。黑沼泥渾不受力,一旦裹上便如老蠶作繭,他便身有排山倒海之力,也絲毫使不出來。黑泥還蘊有瘴氣,就算他練了龜息之法,但隻要吸入了一星半點,也足以令他昏迷不醒。”
徐老板憂心問道:“那你打算把他怎樣處置?”
端木依依道:“他究竟是貴胄王孫,總不能在京城裏取了他性命。困他在此,也不過教他安分一些,明日我自會遣人將他送走。”
徐老板仍是一臉憂色,關切道:“你身上可帶了金微凝素丹?瞧你傷成這樣,還不趕緊服用一粒!”
端木依依微微搖頭道:“前些天昭毅將軍府兩名管家被秦風座下‘車鄰’重手打傷,我當時正好在場,便將身上兩粒金丹分給了他二人——說來這次正想找您再討要幾粒,以備這不虞之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