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板麵露不悅,唾道:“你當那金丹是街上隨便賣的冰糖葫蘆麼!我這兒也隻剩了最後一粒,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取來。”
徐老板方欲起身,忽然一條人影躍入後院,差點與她撞個正著。徐老板驚叫一聲,身子向後仰倒,那人輕出一掌,在她腰上一托,將她扶回正位。
端木依依正晴一瞧,卻見來人是她身邊四名婢女之一的阿梔。她知阿梔素來端靜持重,此時慌張前來必有大事發生,當即問道:“何事驚慌?難道照哥那兒出了岔子?”
阿梔淡眉微蹙,開口稟道:“小姐,盟主請你立即往止水庵一見。”
……
薛照幽幽醒轉,轉頭隻見剃頭匠正躬身收拾一套刀具。
“我睡了多久?”薛照揉揉眼睛問道。
剃頭匠聞聲回頭,張嘴笑道:“大爺怕是這幾日勞了筋骨,這一躺下去可足足睡了兩個時辰。”說著從身旁一案小幾上端起一隻素瓷茶杯,一瘸一跛走過來,口中道:“夫人見您睡得踏實,不忍吵了您,便自去璿子巷閑逛了。大爺喝口茶,再歇息一會兒吧。”
薛照接過茶杯,自飲了一口,但覺茶湯馥鬱、香氣縈鼻,心中兀自一愣:“這不是鐵觀音麼?”先前在青籬山莊,端木聰才用閩南新擷的鐵觀音招待過他與馮崇望,是以這個茶味他再熟悉不過。
薛照將那剃頭匠一通打量,心中暗道:“鐵觀音甚是名貴,怎的這一間店麵都沒有的剃頭鋪子卻會備得?”他腦中一時閃出數個疑念,但心裏同時生出一道柔勁,拽住他不要繼續深究。
正當他猶疑不定之時,從街邊走來三人。當先一人步履甚快,三兩步走到跟前,卻是向那剃頭匠道:“店家,勞你再動動刀子。”
薛照仔細一看,隻見那人生得眉濃目鮮,頦下一叢倒楂胡須,雖穿了一襲錦繡袍子,卻被滿身肌肉撐得鼓鼓實實,就像袍子裏麵還披了一層鎧甲一般。
剃頭匠看也不看,擺擺手道:“回吧回吧!今天不做生意了。”
薛照見狀心下更疑,連忙站起身來,說道:“眼下時候尚早,你便好好伺候這位公子,我也不礙著你做生意。”話音未落,忽從那濃眉漢子身後閃出一人,厲聲斥道:“好大的膽子!你道跟誰在講話,這位可是當朝黔國公沐公爺。無眼庶民,還不謝罪!”
薛照與剃頭匠各是一驚,連忙躬身行禮。
薛照心中語道:“不想在這裏遇見了黔國公!”又想沐晟身兼檜風使,更是忐忑難平。
剃頭匠此時也在心中嘀咕:“端木大小姐與履溪先生不是在笪橋周圍暗伏了百名眼線,怎的竟沒一人通風報訊?”
沐晟向薛照道:“敢問公子大名?”
薛照心忖眼下身蒙不白,隻得虛言道:“在下辛照,拜見公爺。”
沐晟笑道:“這名字好,心照不宣。”薛照大是尷尬,隻盼盡早脫身。
沐晟又道:“我見辛公子英氣勃勃,甚感投緣。如蒙不棄,可否請足下稍作停留,陪我聊上兩句。”
薛照不明其理,但見沐晟一雙虎瞳赫赫放光,心頭一顫,眼見勢不能脫,隻得硬著頭皮道:“但聽公爺吩咐。”
沐晟自往躺椅上一靠,早有手下搬過凳子請薛照坐下。
薛照率先發問道:“公爺為何會到此地?”
沐晟眼神一瞥,笑道:“還不是為了這座朝天宮——皇上格外優恤,令我等邊遠世家排在宗室諸王之後前來參拜,更在京城公候之前。幸賴於此,我才偷閑出來逛逛。”又向剃頭匠道:“師傅你就直接上手吧——我這一頭亂草若去麵聖,可是要被判大不敬之罪呐。”
剃頭匠喏喏而動。沐晟自言道:“按理說這天子腳下當是世間第一太平之地,怎得我卻聽聞最近京城裏頗生了些不平風波。辛公子可有耳聞?”
薛照一愣,道:“卻不知公爺所謂何事?”
沐晟道:“河南揚威鏢局的總鏢頭應不平在京城離奇失蹤,昨日卻被人發現浮屍秦淮河上。這個應不平可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雪枯禪師座下高徒,號曰‘中州鏢王’,鐵打的練家子,他這一死隻怕又要給應天府衙刮去一陣羊角風了。”
薛照自是聽過應不平的名頭,心下一驚,言道:“在下隻道江湖多風波,卻不知京城內也會發生這等凶案。”
沐晟笑道:“昔年梁山賊寇尚能大鬧東京,誰又能確保今日的南京城就是萬無一失呢?”
薛照一怔,自道:“揚威鏢局乃中原第一大鏢局,平日都是與豪門貴胄往來。應不平突遭殺手,可是有人覬覦他手頭的鏢貨?”
沐晟道:“據我所知,揚威鏢局除去應不平這一條性命,倒也沒丟別的東西。”
薛照乍聽疑案,不禁聊發了平日當差的性子,托腮忖道:“這可就奇怪了。”
沐晟又道:“這少林四大神僧甫入京城,應不平就遭人毒手。若非因財起意,那便是有人存了心要給少林寺難看。”
薛照道:“少林乃武林泰山,四大神僧又皆超然象外,究竟何人敢揣此狂膽?”
沐晟笑道:“公子當知‘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道理,這少林寺乃禪宗祖庭,又兼中嶽嵩山守護,盛名之下哪能少了蹠犬噬堯之輩?”
薛照聽沐晟侃侃而談,心中沉吟道:“沐公爺到此邂逅多非偶然,他講這一樁案子又是作何居心?”
隻聽沐晟又道:“嵩嶽之地自古便是皇氣聚興之地,古來帝王多往禪之,當今聖上雖未親臨少室,卻仍命太子代祭中嶽。太子於少林盤桓七日,每日與四位神僧論道熏禪,更被傳為一時佳話。如今有人衝犯少林,若應天府不盡快破案,隻怕東宮也要拿他問話。”
原本隻顧低頭理發的剃頭匠聞言猛然一驚,手中剃刀一不留神竟使重三分力氣。他猛然驚覺,待要收勁,忽覺沐晟後頸生出一道大力,便如木弓彈棉一般,幾乎要將他手上刀子震飛出去。
剃頭匠雖麵不改色,心中卻早已驚恐萬狀。他真實姓名或已無人知曉,但要說起“鬼剃頭”的名聲,老一輩的名家隻怕都要皺一皺眉頭。可就是這一把不知吮過多少好手脖中鮮血的剃刀,此刻卻被一層薄薄的皮肉給彈了開,他心中訝異自也是一言難述。
沐晟絲毫不覺,伸手打了個哈哈,道:“師傅動作真快,這就打整利落了。”剃頭匠默然不語,隻是拿出一張布帕將沐晟肩頭碎發擦拭幹淨,又熟練地結發束冠。
沐晟見剃頭匠悶不出聲,倏地站起身來,召喚隨侍給了一錠銀子,兀自笑道:“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師傅這般手藝若是放到我昆明城,定已開門立戶,又何須獨守這一席小攤?”
剃頭匠弓腰語道:“公爺過譽了。小老兒近來眼神也是越來越濁,隻怕這動刀子的營生也幹不了兩日了。”
沐晟笑道:“恰好趕上師傅封刀之作,也不知是幸運,還是遺憾呐?”
剃頭匠苦笑一聲,不再言語,隻是向著沐晟更鞠一躬。
沐晟回頭向薛照道:“我與公子雖是初次蒙麵,卻不知為何總有舊識之感。辛公子若別無他事,不妨與我同歸館驛——這次上京,我特意攜了滇南特產的普洱茶,公子可往一品其妙。”
薛照心下犯難,正待推辭,忽聞外街一聲鑼響,接著便是法螺大噪,梵樂齊鳴。沐晟在旁來了興致,叫道:“什麼好事!”一把挽起薛照,徑往大街上去走去。
沒出兩步,薛照已聽出那樂聲乃是宗泐所作《讚佛八曲》中的《法喜曲》,又走兩步,但見人頭攢動,觀者如堵。沐晟兩名隨扈上前撥開人牆,讓了沐晟與薛照近得前來。薛照定睛看去,卻見麵前乃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
當先乃是一隊十六人的力士,左右各八,每人高擎一麵功德寶幡在前開道。緊隨而來,便是一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眾僧各持銅磬、鬥鼓、鐃鈸、手鈴及儀軌等物,一路梵唱而進。又有一眾小沙彌,手捧香花、寶燈等六塵妙供,跟隨向前。再有三名垂眉老僧,各奉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三像,口中念念有詞,一路緩緩而行。
薛照道:“這是要做水陸勝會?”話音未落,但聞人群一陣踴動歡呼,跟著便是一聲貫破天際的大嘯之音,卻見迎麵走來一頭通體皓白如雪的大象,象脊覆有一方鑲金寶毯,其上端坐一人,盤頭高鼻,不迭向下拋灑地湧金蓮花瓣。
沐晟久在雲南,自是見慣了大象,但眼見這頭完璧無暇的白象,仍忍不住張口讚道:“這可真是難得一見的奇珍啊!”
白象之後,便若動物巡遊,更有丹頂鶴、長頸鹿、犛牛、駱駝等,由人驅使著魚貫而至。薛照看得眼花繚亂之際,卻聽一聲清道鞭響,緊接著便是三千鏘鏘鐵甲,各持長槍,列隊而過。薛照一驚:“什麼人這麼大來頭?”
鐵甲軍陣之後,一騎白馬由遠而至。馬上端坐一人,頭頂烏紗,身著緋衣,外罩一件藏青刻絲銀鼠絨披風。因隔得遠了,麵目猶顯模糊,不過他身後那兩塊高高立起的官牌,卻出落得格外醒目。
隻見那一麵黃底旂牌上墨書六枚大字——欽差總兵太監,另一麵藍底旂牌上則寫著“內官監太監”五個大字。
薛照暗吃一驚:“莫不馬上之人便是三寶太監鄭和?”側眼去瞧,卻驚覺沐晟早已淹沒人海,不見了蹤跡。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此時鄭和已身騎白馬緩緩而近。薛照凝目瞧向馬上之人,但見其眉目分明、耳山過麵,雖透出盤山涉澗的滄桑之色,卻絲毫不掩一身勃勃英氣。
薛照不由心歎:“若非盛名在外,誰又能想到眼前這破浪萬裏的大英雄竟會是內廷宦侍出身。”
鄭和單手握韁,肅毅的神情中隱隱露出幾分若有若無的憂悶。薛照心念微動,忽然聽的兩聲又厚又響的長鳴,抬眼一望,隻見左右兩隊各三名紅衣喇嘛,分別單肩扛舉一隻長近一丈的黃銅喇叭,隨著鄭和身後一射之地,慢慢向前移動。兩列一起停頓,居後一人鼓足氣力吹將出來,但聞號聲迤長如敦丘綿亙,沉鬱若旱雲墮地,響亮又似巨象嘯林,那聲音極遠、極長、極壯,叫人聽了不由油然心生莊嚴敬畏之意。
薛照暗道:“這不是藏域的驅魔銅欽大法號嗎?”法號隊之後,便是由八名錦衣伕役抬著的寶轎。寶轎珠簾漫卷,卻不知其中坐了何許人物。
忽聽人群中一人高呼道:“是大寶法王,是西天活佛啊!”一眾百姓立時山呼“阿彌陀佛”,齊齊跪倒膜拜。
薛照眼見兩旁之人皆如倒伏的麥穗,一一沉下身去,自己一時躊躇是跪是站,便在此時,道路西側酒樓上白光連閃,一排飛鏢直射而出,徑奔大寶法王所乘寶轎而來。
人群中尚未發出驚叫,鄭和已拔身而起,手中馬鞭一兜一揮,頓時將一排飛鏢全數擊落。事發突然,大多百姓隻瞧見鄭和飛身之舉,卻不知是有人行刺。
鄭和右手一揮,立時從鐵甲兵陣中分出一列小隊,快速衝入街邊酒樓。鄭和鷹視一周,接著左手一揚,鐵甲兵陣頓時由方形之陣換為魚麗之陣,前後左右將寶轎圍在核心。
薛照嘖嘖稱讚:“三寶太監果然名不虛傳,事變猝然而不改顏色,臨陣分撥而不落窘促,實有名將之風。”
隻見鄭和躬身上前,向著寶轎中人低語了兩句,立即回身上馬,高聲喊道:“今日有圓覺妙智慧善普應佑國演教如來大寶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受皇上之邀,親臨佛寶舍利開光勝會,道遇京城善信結緣,特灑甘露聖水與諸人祈福。還不跪受謝恩!”他這一嗓出喉,便若山寺鍾鳴,長街前後一裏之地都為其聲勢所震,猶勝過那兩根銅欽大法號。
大寶法王德新謝巴曾入覲皇宮,授與永樂皇帝與仁孝皇後本尊灌頂,因而得封上師尊號,皇室公卿皆謂之如來轉世,對其趨之若鶩,以受其加持為榮。京城百姓自也早已風傳其名,今日一聽能得活佛賜福,立即歡聲雷動,又行跪倒膜拜。
薛照退到一邊,暗想:“這個鄭和不僅武功深湛,處事之能也非同一般——他以百姓禮佛之心為餌,三言兩語便彈壓了可能發生的一場騷動。斯人機敏如此,也無怪聖上委以其巡航四海的重任。”
隻見鄭和馬鞭一卷,從地上勾起一物,應是適才飛襲而來的暗器,他略作端量,忽的眉頭緊鎖,露出疑忿之色。這時西角酒樓上傳來一長兩短三聲低微哨響,鄭和聞聲揣了那枚暗器入懷,躍身上馬,揮鞭一指,遊行隊伍複又開拔前進。
寶轎兩側各走出兩名喇嘛,手捧金瓶,向著路旁百姓蘸水揚灑。眾人磕頭不迭,早已將剛剛的一幕事變拋諸腦後。
薛照回身欲走,隻聽腳邊叮的一聲脆響,低頭一看,卻是一枚黑黝黝的鐵器。薛照左右一瞥,兩側均是山呼海叫的善男信女,別無其他可疑之人,自顧俯身將那鐵器拾起近看。隻見那物件由整塊生鐵鑄成,前為錐菱尖刃,後為圓環手執,其形頗似春秋戰國燕齊一帶的刀幣。
薛照眉頭一皺:“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