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潛龍也為紅粉困(1 / 3)

雖然外城九門戒嚴,但南京城內仍是一片繁華競逐。端木依依挽著薛照一路遊逛,先去夫子廟吃了鴨油酥燒餅,又到棲霞寺選了彩縷金箔畫。薛照心中雖捏一個疙瘩未解,但瞧著端木依依笑眼歡眉,一副明媚之貌,又涉覽了久不曾見的故鄉風土,倒是頗覺怡然自在。

這時逛得累了,二人便尋了一間茶肆坐下稍歇。端木依依道:“照哥陪我走這一路,可是覺得煩悶得緊?”薛照笑道:“我出來透氣,又怎會煩悶?倒是怕你嫌我木訥,掃了興致呢!”

端木依依笑靨如花,嬌嗔道:“我心裏的高興難道還沒掛在臉上?”

薛照聞言不覺臉上一紅,自顧吞了一大口茶。

端木依依道:“想來鈴兒姑娘說得有理,反正閑來無事,照哥不妨去笪橋修修須發。”

薛照心頭一涼,暗道:“莫不依依真要謀我入彀?”不動聲色道:“也好,是該打整一下。”

二人喝完茶,便來至笪橋下。橋墩旁果然擺了一間剃頭鋪子,一椅一凳,也沒掛招牌。剃頭匠乃是一名幹瘦的中年漢子,此刻並無客人,他便蹲在河邊磨刀。

薛照心頭一凜,端木依依卻笑盈盈道:“照哥真是好運氣,眼下一個人沒有,正好不用等位。”薛照心意既定,也就沒有推遲,自往那張黃竹躺椅上一靠,說道:“聽聞你手藝了得,便請替我修整修整罷。”

那剃頭匠聞聲過來,走路卻一跛一拐,原來是個瘸子。

端木依依丟了一錠銀子,道:“你可用心仔細了,要是刮破了照哥的臉,我可饒不了你。”

剃頭匠喏喏道:“夫人放心,定教老爺春風更盛!”

端木依依紅臉嗔道:“什麼夫人小姐的,好好剃你的頭便是。”

薛照側頭一瞟,透過那座拱橋橋洞,正好可看見朝天宮正門。朝天宮是在東吳置冶宮、東晉卞壼祠、楊吳鍾阜軒及宋文宣王廟舊址上新建而成,宮名係明太祖朱元璋下詔禦賜,取“朝拜上天”、“朝見天子”之意,乃是鳳雛麟子們修習官俗國禮之地。

薛照身為官家子弟,成年時曾於朝天宮大成殿丹墀前受冠禮,自是對此熟悉不過。此刻隻見大門前轎輿往來、車馬不斷,更有禮部的官員和內府的宮人恭迎敬送。

剃頭匠見他出神,喃喃道:“今日皇上令到京的諸位王爺到朝天宮奉香,怕是要鬧熱一整天呐。”又道:“老爺你不擺正了頭,我這剃刀子可不敢落下啊。”

薛照扭過頭,暗忖道:“秦王不知幾時才到?我躺在這兒,他又如何看得到我?對了!他身為秦風使,手底不知還有多少藏形不露的異能之士,任一瞧見我,自會設法向他報信,我便在此守株待兔便是。”

剃頭匠自他鬢角開始輕輕推刮,薛照但覺一陣沁涼,心頭一動,暗想:“他若要是往這脖上使力一按,任我武功再高隻怕也難逃一死,無怪世人皆言唯櫛工與膳夫不可輕慢也!”

剃頭匠刀子越推越快,薛照卻如在刮痧按摩一般,越覺得舒坦放鬆,忽的眼皮重重一合,就此睡了過去。

端木依依望著薛照熟睡安詳的麵容,緊了緊眉頭,幽幽道:“但願照哥再無心事窒懷,日日都能如此安睡。”側過臉又向剃頭匠道:“我待會走後,你可知道怎麼做?”

剃頭匠點點頭道:“履溪先生都交代好了,大小姐敬請放心。”

端木依依哼了一聲,冷冷道:“照哥若是掉了半根寒毛,我定用這把剃刀子在你喉嚨剜下一塊肉來!”說罷轉身而去。

剃頭匠愣愣看著手中的剃刀,躊躇著接下來一刀還該不該再落下去。

……

端木依依閑庭信步,一路從笪橋逛到了璿子巷。璿子巷乃四方珠寶美玉集散之地,端木依依挑挑揀揀,最後轉進了一家匾題“酌玉齋”三字的飾品鋪子。

老板娘年逾六旬,卻生得膚如凝脂,極顯富貴,見了端木依依,立即迎上前去,殷殷奉笑道:“哎喲喲!什麼風竟把端木大小姐給吹來了!”

端木依依哂笑道:“西北刮來好大一陣煞風,怕是要催落一場暴雨,我這不沒辦法才上徐老板你這兒躲一躲麼。”

徐老板挽起端木依依一隻玉臂,嗬嗬笑道:“我這裏又不是三寶殿,大小姐有事沒事都可常過來坐坐。”

端木依依應了一聲,扭頭瞅瞅門外,低聲問道:“藍田山玉可一並到了?”

徐老板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填滿了笑意,答道:“好巧不巧,剛剛才到。大小姐可要往後屋倉庫瞧瞧?”端木依依點點頭:“勞您帶路。”隨著徐老板徑往後院而去。

酌玉齋前廳不大,後院卻格外開闊。院子裏花草繁茂,鬱鬱芊芊。徐老板繞到西角,往前撥開一片高過人頭的芒草,向裏麵屋子一指:“新收的寶貝都在裏邊了,我還要去前麵張羅,大小姐您就自個兒慢慢挑選吧。”說著將鑰匙往端木依依手中一摁,自顧轉身去了。

端木依依又往前走了兩步,隻見那一間屋子用青磚包裹得嚴嚴實實,並無一扇窗牖。端木依依踱至鐵皮門前,自用鑰匙打開了那把白銅雕花鎖,輕身走進屋內。

屋內擺設的貨架均由金絲楠木製成,端木依依卻無心瀏覽其上陳列的奇珍異寶,而是匆匆走到屋角一溜不起眼的老榆木貨架前,摩挲起一隻甜白釉暗花菊瓣盌,將其左右各撥半圈,但聽嘎啦一聲響動,貨架隨之從中打開,現出一條暗道來。

端木依依摸出一枚隱隱發光的月白石,自向地道中走去。這一條地道建得極是蝸窄,便是修纖如端木依依,也隻得貼身緩步而走。

約莫走出百米,道路陡然變寬。端木依依伸手從牆上石龕裏取出一枝木橛,方欲點燃,忽從身前橫刮而過一股勁風。

端木依依心明眼亮,斜裏便是一掌迎擊而出,但這一掌落下,竟是前路空空。端木依依心疑未定,背後忽生一陣劇痛,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回頭厲喝道:“什麼人!”

隻聽一個聲音冷冷傳來:“滿屋奇珍都難入端木大小姐的法眼,難道這地底之下還藏了別的異寶不成?”

端木依依借著月白石透出的點點幽光,但見一束清瘦的人影緩緩而近,卻看不清容貌。

就在此時,她手中木橛陡然騰起一簇火焰,將暗道照出一派光明。

朱誌堩身著便裝,笑微微望著她,手指倏地向前一彈,立時將木橛上的火苗引出一股,又一彈,火星便若煙花一般飛入壁上石虎口中,轟轟燃燒起來。

端木依依睨笑道:“秦王殿下這一手拈花指如此霸道,可真該在中秋禦宴上露露臉呐。”

朱誌堩輕輕舉過端木依依手中火炬,橫插入另一旁的浮雕虎吻之中,悠悠道:“大小姐已身纏萬貫家財,又何須來這修羅場上流連?”

端木依依以手扶牆,喘笑道:“王爺豈不知‘富貴險中求’的道理?我這萬貫家財也不是自個兒長了翅膀飛來的。”

朱誌堩冷冷笑道:“大小姐果非尋常女子,無怪能得薛書錦傾心。”

端木依依邊咳嗽邊笑道:“那就先謝過王爺吉言了。”

朱誌堩見端木依依曲肘微動,淡淡道:“奉勸大小姐還是莫要妄動,我先前一掌已封住了你肝俞、肺俞、胃俞三穴,若是強行禦氣,隻怕引得血脈逆湧、五髒傷損。”

端木依依臉色一斂,道:“普普通通的一招般若掌,自王爺手底發出竟能做到先發而勢不竭,後發而聲不聞,隻怕雪破和尚也無此修為吧。”原來朱誌堩先發一掌乃是佯誘,卻趁端木依依分神,飛轉至她身後偷襲得手。

朱誌堩謙謙道:“大小姐能與雪破大師硬抗指力,小王又怎敢輕視小覷?故行此下策,還望大小姐莫要見怪。”

端木依依長歎口氣道:“事到如今還能怨誰?反正王爺問完話,也不會留我一條活路。”

朱誌堩嘴角一揚,道:“似大小姐這般不二英才,小王一向求之若渴。若蒙大小姐不吝相助,小王自當竭誠以報。”

端木依依仰起臉,悠悠道:“王爺想挖我牆角,卻不知能否出得起價錢?”

朱誌堩聞言一喜,暗想這女子既能啖之以利,後事也就好辦許多,當即言道:“小王雖藩封荒鄙,但大小姐若有所需,小王也自會竭力滿足。”

端木依依淡淡道:“我雖為一介庶民,卻也自有雅誌。若王爺像對劉觀那樣,用一株七寶珊瑚就打發了過去,我倒寧願立刻就死在王爺掌下。”

朱誌堩驀地一驚,暗自心忖:“這女子到底還知道多少內情?!”

端木依依自顧道:“並非七寶珊瑚不夠珍貴,想那海鯊派在南海尋尋覓覓幾十年,恐怕也難得挖出兩棵。王爺用此希寶卻隻攆走了一個陝西臬台杜秋煥,未免也太破費了些。”

朱誌堩淡笑一聲道:“珊瑚雖然綺麗,究竟隻是賞玩之物,如能假以實用,又複何惜哉?”

端木依依點了點頭道:“劉觀收錢辦事,倒是做的實誠買賣。王爺趕走了杜秋煥,又借韃子入寇西安之亂,將陝西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兩司頭頭一並轟下了台。如今陝西一境盡在王爺掌握,再加上‘鐵昆侖’助力,隻怕王爺不日將往太廟試問國鼎輕重焉?”

朱誌堩不動聲色道:“也不知何許高人擁此大幸,竟能將大小姐攬於麾下?”

端木依依也不自謙,說道:“王爺手底本是一副好棋,但一月之間接連折了車馬炮,竟勞動總帥親臨火線,這可並非吉兆呐。”

朱誌堩心動如飛,森森道:“大小姐所言之‘車馬炮’,一者想必是指雪破大師,二者應是柏山寺法鼓禪師,這還有一人,莫不是指眼下不見蹤跡的婁畏花婁姑娘?”

端木依依淡淡道:“婁畏花對王爺死心塌地,若是神隱不見,隻怕已凶多吉少。”

朱誌堩臉色更加陰沉,冷冷道:“婁姑娘若是折在大小姐手上,倒也不足為奇了。”

端木依依急忙撇清道:“王爺可莫胡亂怪罪!我確是在鄂皖交界見過婁畏花一麵,但想著她正追索錦衣衛之人,不僅未加拗阻,反是出手替她料理了‘十羽’其二,至於她為何失蹤,王爺倒是可以去問問戶科都給事中胡濙。”

朱誌堩麵上暗雲浮動,口道:“大小姐無須左顧而言他,時間金貴,還望坦誠相告。”

端木依依瞧見朱誌堩臉上殺氣,急忙慌張言道:“王爺可是要下催命通牒?欸,想當日王爺那位蒙古準王妃身受‘妙音飛絲’重創,三魂已去了五魄,可是我們兄妹倆前仆後繼,不息耗費真元才將她救活過來。所謂一命抵一命,可否懇求王爺瞧在這番情分上,放過我這一回呢?”

朱誌堩不為所動,淡淡道:“大小姐既不肯相告,小王也不能再虛耗下去,隻好多有得罪了。”說著一指戳向端木依依胸口。

就在一瞬之間,忽從端木依依身前升起一物。朱誌堩一指戳實,但見石屑飛濺,卻是一堵石牆將他與端木依依隔絕而開。

端木依依緩緩站起身來,淺笑道:“王爺可知女人挑揀心儀物件之時,最煩就是男人在旁聒噪不休。王爺雖懷方抱智,但如此不解風情,無怪那位嬌滴滴的王妃娘娘一心想著紅杏出牆呐!”

朱誌堩臉上青白交替,聲音卻未現一絲慌亂,冷冷道:“大小姐莫不以為這一堵薄牆就能攔得住本王?”

端木依依笑道:“尋常石壁自是難擋王爺鋒芒,所以民女才動用了這塊出自孝陵的‘升龍石’。”

“升龍石”乃帝陵之護壁,通常重逾千斤,堅勝鋼鐵。“升龍石”一旦落下,墓門即行閉闔,自此陰陽兩斷,人鬼永隔。

朱誌堩雖驚不亂,說道:“大小姐當真是有通天之能!不過大小姐身中掌傷,如無本王傳授運氣調理之法,隻怕也難複舊觀。”

端木依依忽然大笑道:“王爺力能拔山,民女如何硬受得起?隻好別覓蹊徑,偷了這一回巧。”

朱誌堩聽端木依依內息勻沛,更加吃驚,回想剛才一掌的確結結實實打中彼身,便是她修煉了少林的金剛不壞體,也決計不至毫發無損,忽然憶起一事,不禁脫口叫道:“你穿了‘寒膚衣’!”

端木依依隔牆笑道:“王爺真是靈敏過人,竟連這也能看穿!寒膚衣乃取用捕魚兒海底的玉肌魚皮製成。這玉肌魚常年潛在深海之淵,所承壓力豈止千斤之重?是以其皮雖薄如人膚,卻能受力千鈞、刀槍不入。”

朱誌堩冷笑一聲道:“可玉肌魚絕少上浮淺水,世人難得一見。聽聞最近一次有人捕得此魚,乃是因為天墜星隕,震蕩海水而致。”

端木依依故作驚訝道:“彗星現世,可是亡國之兆啊!”

朱誌堩慢慢道:“的確,那一年恰是元順帝至正九年,這一件舉世無雙的寒膚衣也正是當年元順帝所有之物。後中山王逼近大都,元順帝顧不得帶上這一件奇珍,便匆匆逃回了漠北。太祖為嘉獎中山王大功,便將寒膚衣賜給了他——不知為何此物眼下卻穿在大小姐身上?”

端木依依拊掌道:“王爺果真見多識廣。但王爺可曾知道?這間酌玉齋的老板娘也姓徐!”

朱誌堩心頭那株原本巋然不動的稻草忽的一晃,他雖已知道端木依依故意引他入彀,但卻未曾想到對方心思竟會銳如刀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