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還想再問,薛烈忽然開口道:“依依受了傷,你還在這裏絮叨什麼。”又向辛紅鹽道:“快去安排一間幹淨的房間,供依依休養。”
端木依依搖頭道:“烈哥好意妹子心領了,但我身子真不打緊,莊裏還留了一堆糟心事,待改日得閑再來尋烈哥、照哥與嫂子玩耍。”說著遞了一隻木盒到薛照手中,囑道:“這盒中有兩枚藥丸,可凝氣護心,你給鷹叔、豹叔各服一粒,應當有些效果。”
薛照不及道謝,端木依依又陡然咳嗽起來。
端木聰剛要說話,卻覺身體被一股大力向外一拖,不自禁邁開了腳步……
薛烈望著端木兄妹漸漸遠去的背影,一縷龢暖的歎息終於從他僵冷的嘴唇之中重重嗬了出來。
……
端木聰眼見端木依依身受創傷,但出門之後竟比他走得還快,不明不白起了一腦子霧水。好容易追到三秋館大門口,隻見一旁刺槐樹上係著一匹棗紅駿馬,那馬兒即使休息了這前後一盞茶的功夫,仍不停喘著粗氣。
端木聰心道:“這是要趕得多急,馬兒才會累成這副德行?依依這哪像是不慌不忙過來打招呼……”倏地心頭一震:“莫不她一早知道秦王府的人要來尋事?!”
神動之際,端木依依已經一個躍身騎到了馬背上。她轉過臉,淡淡道:“別瞎想了,趕緊回去吧。”
一陣秋風繾綣而過,撩得端木依依一頭秀發飄湧而起。此時,端木聰才驚訝的看見停留她左側臉頰上,那一抹若薔薇麗蕊般悄然綻開的傷痕……
……
薛烈不出意外將一場家庭會議開成了軍事會議。薛照與辛紅鹽各有忐忑,俱是默然不語。薛烈看了二人一眼,開口道:“這裏更無外人,有什麼話就敞開直說吧。”薛照驀然昂起頭:“我這就去找秦王,不能再牽扯上嫂嫂!”
不及辛紅鹽開口,薛烈陡然提高聲調道:“你去找秦王,不過白白送掉一條性命,又能作何補救?”
薛照如被冷水澆頭,一時也沒了主意。辛紅鹽麵露不忍,歎道:“我終究是個不祥的女人……是我拖累了你們薛家。”
薛照聽到這句話,心就像被錐子狠狠鑿了一下,隻有說不出的疼痛,卻不知如何安慰。但這句話卻並未在薛烈臉上掀起波瀾,他隻淡淡道:“現在不是責躬引咎的時候,秦王盯上你們,也不過是敲山震虎。若我猜得沒錯,秦王一藩恐怕藏有不軌之心。”
薛照一怔,心想哥哥何其犀利,竟一眼看穿了朱誌堩的籌謀,當即不再避諱,將一路所遇娓娓道來,隻是將王元蘇、奚淚及“風”中之事省略帶過。
辛紅鹽一臉驚詫:“不想你這一路竟如此凶險!”她滿心自責,深深懊悔當時如此草率便讓薛照上路。
薛烈麵上霜色絲毫未退,隻問道:“你說妙義散人受了重傷?”薛照煞是不解——任誰聽了都會對他途中的離奇經曆更感好奇,而薛烈卻一副索然之貌,竟直接略過中途一段,問起了胥鏡波的傷勢。轉念又想:“哥哥秉旄仗鉞,平日裏都是萬軍叢中過,處亂不驚自也是為將者必須的資質。”
薛烈道:“秦王知我投鼠忌器,所以才敢這般恣肆。他現在手握王保保的兵符,兼有三任秦王積聚在陝西的勢力,隻怕西北一境很快將有變故發生。而兵部偏在此時召我入京述職,恐怕這也並非偶然。”劍眉微挑又道:“秦王慘綠年華,這一幅大畫卻是作得如此精妙。”
辛紅鹽憂心問道:“那現在該當如何?”
薛烈肅然道:“銅山西崩而洛鍾東應,秦王一旦興兵,天下不知還有多少野心勃勃之輩更唱迭和。若果如其實,則社稷危如朝露矣!薛家赤心奉國,斷不能聽之任之。”他雖語調平澹,卻字字如錐匕般刺在薛照心頭。
薛照在心中暗暗起誓:“兄長憂國憂民,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萬萬不能令他背上罵名!”
辛紅鹽看著眼前這兩個她生命中糾葛最深的男人,心頭卻滿是黯然——你二人眼裏隻有你們的君國之義,隻有你們的兄弟之情,又將我放在哪裏?你們可曾想過,若你們任中其一受了傷害、遭了不測,我又當如何麵對?
薛家兄弟卻沒人留意到身旁這個女人的寥落。薛照問道:“兄長可是要直接向朝廷告發?”
薛烈搖搖頭,道:“秦王既能控製兵部調我入京,自然也會在其它中樞安插眼線。如今單文孤證,貿然發難隻會惹得秦王急兔反噬。”略作思慮,又道:“皇上設下中秋家宴,秦王自也要去赴宴,他既心有鬼祟,這頓飯想必不會安靜吃完。正所謂‘緊行無好步’,秦王若沉不住氣想要在席上造次,或許就有蠙可乘。”
薛照點頭道:“當朝戶科都給事中胡濙胡大人乃是皇上心腹,若能與他搭上線,也許就能扭轉局麵。”
薛烈道:“這位胡大人若果真如你所說,乃是再世華佗,那你師伯的傷也就有得治了。”
薛照遲疑道:“隻是自鳳陽匆匆一別,不知胡大人是否已平安回到京城。如今京城戒嚴,我又是不白之身……”
薛烈道:“這次上京我有兵部發的通行令牌,你拿了去,明日便進城一趟。”又向辛紅鹽道:“秦王既已找上門,三秋館也不安全。明兒你就隨著薛照一道進城,找處地方暫且住下,待風波過了再說。”
薛照點頭記下,說道:“那我今日還是先回青籬山莊,端木聰若也能同去,好歹多個人照應……”
薛烈揮手打斷道:“我們自家走鋼索,為何還要拉上人家兄妹。你回房老實待著,莫再胡思亂想。”
薛照看著許久未見的兄長,倏然覺得他那一張正顏厲色的臉像在清水中浸漬開來的罨畫,一層層生硬的顏色漸漸淡褪而去,慢慢恢複成那個舞勺之年的薛家大少,那個會捧著《山海經》不停讀故事,直至幼弟進入夢鄉的小大人……
薛照睡在故居舊榻,自是格外親切,這一覺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就在這夜黑人靜之時,卻有一條身影疾掠出三秋館,向青籬山莊縱馬飛奔而去。
青籬山莊門前那條蛇行鬥折的長階在此人腳下就如同一道低矮的門檻,他似乎隻是抬腳一跨便從腳躍到了頭。
門口負責挑燈巡邏的是七名身若米缸的健碩婦人,她們之中雖沒一人偷懶打盹,卻還是被那人輕而易舉偷潛入內。
山莊之內戒備更加森嚴,竟有高矮胖瘦各色女子三五成隊,持了兵刃往來穿梭。那人一襲黑衣裹身,就如從地獄來的鬼使一般,一雷二閃,徑來到了端木依依的寢居前。
那人正要推門,房門卻嘎吱一聲開了。端木依依立在門前,臉上妝容未卸,身上仍披著白日所穿那件黻繡紫薇綴紋的長鬥篷。
端木依依柔聲道:“我猜今夜烈哥定會造訪,因而早備下了你愛吃的吳山酥油餅與虎跑素火腿,想著好好敘敘舊。”
黑衣人伸手摘掉麵罩,露出一張如覆嚴霜的臉孔。薛烈淡淡道:“進屋說吧。”
青籬山莊一派花天錦地,但端木依依的閨房卻份外樸素。不過一床一幾,除了便是一張不起眼的梳妝台。
端木依依挪步至梳妝台前,伸手取下髻上一支玉簪,又擰開桌上一隻胭脂盒。那隻紫檀雕紋的胭脂盒竟就粘合在桌麵之上,原來卻是一處機括開關。
薛烈一條濃眉微微挑起:“你還留著這個?”端木依依也不回頭,兀自舉起手頭的玉簪,輕輕摩挲:“你是說這枚簪子?沒錯,這是當年照哥用狩到的雲豹獸皮換來送我的。”說著將玉簪插入胭脂盒裏,輕輕一轉,那一壁梳妝台倏地從中開啟,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
端木依依這時方回過頭,自嘲笑道:“這支玉簪雖是一把能夠打開奇巧機關的鑰匙,卻也是將我鎖了二十年的連環鎖啊。”
……
地道越走越深,地下卻越來越開闊。連薛烈這等大方之家也不禁歎為觀止——如果說青籬山莊是鴻圖華構,那它的地下簡直就是一座通都大埠。在這地下城市中,甬道皆以白玉鋪砌,漕渠全用椴木銜接,一間一間如豆腐切塊般的石屋、石室星羅棋布,隻是四下人煙不生,更加顯得闃然空蕩。
薛烈瞧了一眼一旁石屋裏滿滿堆積的箭槀,冷冷道:“端木世家的生意單裏還有販賣軍械這一項?”
端木依依淺淺一笑:“我哥喜歡打鳥射鹿,所以才給他多囤了些。”
薛烈身形一晃,手中已多出一枝還沒裝上箭鏃的箭杆:“這箭杆以柘木為料,通長二尺九寸,又刷朱漆,正是禁軍虎賁弓的格製。”又指著另一間石室道:“這裏堆放的鱷魚膠、白牛角、沙鶻翎都是工部軍器局製作弓箭的定物,民間禁止私藏,你這兒卻儲存如此之巨,便是武裝一營精兵也綽綽有餘,隻怕你哥將幕府山的鳥獸都獵完了也用不盡吧?”
端木依依咯咯笑道:“烈哥砥兵礪伍,我真不該擔水河頭賣。但烈哥深夜來此,想必也不會是為稽揆我這私造軍械的罪名吧?”
薛烈放下箭杆,淡淡道:“如今你哥已回了青籬山莊,你就不怕他發現?”
端木依依輕輕笑道:“我哥確實是隻夜貓子,可老這麼折騰究竟對身子不好,所以我才更該悉心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才是。”
薛烈神情未動,心知端木依依定是使了什麼手段令端木聰在夜裏鼾睡不醒,不禁暗是慨喟,口中卻道:“你今日不該向秦王府的人出手。”
端木依依仍是莞爾而笑:“我若不出手,隻怕烈哥你也要坐不住了。”
薛烈未置可否:“你一出手,豈不是就曝露了你的身份。”端木依依不解反問:“難道任由那惡人欺侮照哥?”
薛烈默然一陣才道:“總有別的辦法。”
端木依依倏地扼腕抵掌,激越道:“烈哥,你就真的這麼愛惜名中‘君子’二字麼!”
薛烈那張嚴霜覆蓋的臉孔此時忽如雪崩一般掉落了所有堅硬的神色,露出極其驚愕的表情。
端木依依慨然歎道:“君子於役,不知其期;君子於役,不日不月。烈哥,嫂子跟了你,已經從‘紅顏’熬成了‘愁顏’,難道你還想連照哥一起犧牲進去?”
薛烈的驚愕隻維持了短短一瞬,在端木依依詠出《王風•君子於役》的時候,他臉上已再次為霜雪所覆蓋:“你既然知道我就是‘君子於役’,就該知道我侍奉的那位大人是何身份。”
端木依依豁然道:“烈哥不是外人,我也沒什麼好捂著掖著。若你所見,這座地下城堡,連同這其間所藏的一應刀弓鞍鎧,都是為那位大人所備。”
薛烈正色道:“薛豹回來稟告了他在幕府山下所遇,我大致也就猜到了幾分。你我既然同為王風屬下,就當知道眼下局勢危如絲發,稍有差池便是傾覆之禍。”
端木依依眼波流轉,淡淡道:“烈哥,若要你犧牲掉照哥,去成全那位大人的大業,你可願意麼?”
薛烈憮然一怔:“你可知問出這句話,已是大不敬?!”
端木依依嫣然一笑:“要是照哥也像烈哥你一樣死板,或許我就不會瞧上他了。”
薛烈麵上不露聲色,心頭卻道:“不想過了這麼多年,依依還是對薛照用情恁深。他二人本應是天作之合,可依依涉身風中,就如同置身在火烤的冰山上……我一路用心良苦,到頭來薛照還是要重蹈我的覆轍嗎?”
端木依依道:“烈哥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傾盡所能襄助那位大人。因為隻有等他實現了夙願,我才能長長久久跟照哥廝守一起。”
薛烈拾掇起從端木依依眸中散落的點點星光,在心底深深歎息道:“當真是‘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依依能將端木世家經營至此等威勢,足可稱得上架海擎天的本事。可情關當頭,她又仿若驕兒騃女……難道那位大人正因看透了依依這根軟肋,才令得她蹈鋒飲血、挺身向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