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烈神思之時,端木依依忽道:“烈哥無須擔憂,秦王的底細我早已摸清。他這次不趕在中秋鬧事還好,若敢輕舉妄動,我定叫他身名俱滅!”
薛烈暗是心疑:“依依離西安萬裏之遙,就算布有耳目,又怎能在秦王眼皮底下傾筐倒庋?秦王身為秦風使,自非尋常燕雀。依依敢放此豪言,莫不是那位大人有意翦除秦王一藩?為何我卻不知?”薛烈在西安根植多年,手也沒能伸進秦王府的高牆,可端木依依今日卻一語道出雪破身份,確是叫他攢眉而訝。
端木依依恨恨道:“今日闖入三秋館那廝便是秦風之中位列首席的‘車鄰’,也正是他在華**偷襲了照哥。這廝可算肇事元凶,害得照哥蒙冤不白、一路顛沛,我非殺了他不可!還有秦王這株毒心草,飼出來的青蠅白蟻沒有一個省心,盡纏著照哥不放,尤其是那個‘蒹葭’……”說到這裏,端木依依激越的表情倏然變得隱忍下來,輕歎口氣道:“罷了,誰教我當初立下了那個誓言……秦王敗了,也正好打消她再來中原攪和的心思。”
薛照未言,薛烈自是不知王元蘇的存在,隻道端木依依另言有他,諤諤言道:“眼下漢王與錦衣衛步步緊逼,正是‘其出不出,間不容發’,那位大人因此才動用兵部的關係,召我入京籌策。若現在掉轉槍頭對付秦王,無異多樹敵讎,以那位大人之英銳,怎會做此安排?依依,我知你關心薛照,但危急關頭,你也不能意氣用事。”
端木依依的笑顏猶如一朵迎著霜風綻放的薔薇:“烈哥,打從一開始我就從未提過——我是王風使的屬下啊!”
……
送走了半信半疑的薛烈,端木依依仍未卸妝更衣,而是徑直來到了胥鏡波下榻的客房。
胥鏡波雖負傷在身,究竟內功深湛,一聽門響立即坐起身來,喝問道:“是誰!”
端木依依彬彬作禮:“小女端木依依,見過妙義散人。”
胥鏡波眉頭輕擰,咳嗽兩聲:“原來是端木大小姐,不知深夜到此,有何見教?”
端木依依輕身步入屋內:“本不該打攪師太休息,但我明日一早便要動身去往他處,隻好此刻冒昧求見了。”說著緩步踱至胥鏡波身邊,兩根蔥指在其腕脈上輕輕一探,沉吟道:“打傷師太這人的武功可高明得很啊!”
胥鏡波淡淡道:“是太極掌。”
端木依依道:“此人拳掌上的功力隻怕猶在‘霈霖子’張清修之上。”
胥鏡波眯眼問道:“莫非大小姐識得此人?”
端木依依搖頭否認:“師太乃武林名耆,此人卻能以拳掌傷之。由此推想,其武功應有塹壑之深。”
胥鏡波麵露不悅道:“老身不過挹鬥揚箕,徒有虛名罷了,此番遭遇也算活眼現報,倒是叫大小姐貽笑了。”
端木依依微微一笑道:“江湖之中羽甲林立,百年以來雖有九大派、四大世家枝對葉比,但無一不由男子把持。放眼當今武林,也唯有師太您與峨眉派青噤、青吟二位師太可稱得上寥寥可數的女中麟鳳。小女我一直心向往之,斷不敢存不敬之念,惟願師太明察。”
胥鏡波聽她言辭切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大小姐言重了。老身昔日蒙先師恩顧入門,習得這身粗淺武藝,生平惟願將華山一派發揚光大,何用浮榮絆此身?”
端木依依道:“師太情深義重,更叫小女心添佩服。但師太此時若不挺身而出,隻怕華山一派不日將有滅頂之災!”
胥鏡波倏然變色道:“你說什麼?!”
端木依依悠悠道:“世人皆言華山派能有今日聲勢,全賴‘三聖’撐門拄戶,此言自是不虛,但一派興衰終究還是係於掌門之手,小女這句可有偏闇?”
胥鏡波點頭道:“我派中大事確是聽決於掌門師兄一人。文德師兄素來秉節持重、斠若畫一,我華山一派在他治下,雖不及少林、武當之赫赫威名,也可謂正正之旗。大小姐這句話確是將老身問糊塗了。”
端木依依正色道:“文德真人齒德俱尊,確是武林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然而眼下的世道,並非元末暴亂之時,無論名門大派,還是幫會碼頭,並非單論武功強弱便能分得卓錐之地。”
端木依依見胥鏡波聽入了神,繼續侃侃而言:“少林寺雖屢受蒙元敕封,但元末之時仍毅然起兵抗元,因而也得了朝廷信任,受封‘祖庭禪寺’,另予禦寇討賊之權,又免除一應差徭、田賦,乃有今日‘施者如嶽,來者如歸市’的盛景。再說武當派,其雖興起為晚,但帝室一係尊奉玄天上帝,當今聖上更是感應玄武陰翊,遣隆平侯張信、駙馬都尉沐昕、禮部尚書金純、工部侍郎郭璡等,統領天下億萬錢糧,官軍夫匠貳拾萬,大興遍山土木,時至今日仍未竣工。今日的武當山哪裏還有昔日三豐真人篳門閨窬的寒酸樣?”
胥鏡波聽其言及武當派,關心更切,直道:“大小姐有話明言便是。”
端木依依輒然道:“少林、武當能有今日大觀,無非順天時,據地利,應人意而已。華山顯老君之靈,享西嶽之險,若說尚有欠缺,無外‘人意’二字。師太乃明慧之人,該當知道這天下最大的人意歸集何處。”
胥鏡波若有所思,一會兒才道:“你是說朝廷?”端木依依隻是笑而不語。
胥鏡波素來不喜朝政紛爭,冷冷哼了一聲道:“原來青籬山莊能得今日大觀,也是因為順了皇帝的‘人意’。”
端木依依笑道:“我知師太清修化外,無一塵染,但攸關華山一派存亡大計,卻不由師太不惻動凡心。”話鋒一轉道:“師太可知近日點蒼派便慘遭滅門,其掌門段映竹也已命染黃沙。”
胥鏡波大吃一驚:“竟有此事?!是誰下的手?”她自忖段映竹武功修為不在其師兄妹三人之下,點蒼一派更是雄踞雲南百年之久,若其覆滅當真可謂聳動武林的一則駭聞。
端木依依道:“點蒼派位列九大派,更有沐王府背後撐腰,若是尋常江湖火拚,隻怕也沒幾個人敢向其正麵動刀子。這次點蒼滅門慘案,卻是錦衣衛所為。”
胥鏡波驚愕不已,追問道:“錦衣衛為何要血洗點蒼?”
端木依依道:“錦衣衛給段映竹扣上了裏通虞國的罪名,發奇兵突襲討滅。而據我所知,真實原因則是錦衣衛一名千戶之死被懷疑與點蒼派有關。”
胥鏡波扼腕怒道:“僅憑莫須有的罪名,錦衣衛就可以妄逞生殺麼!”
端木依依道:“這也正是華山當前所臨的存亡之憂——師太可知令徒馮崇望遭人追殺之事?又可知熹微子之徒薛照正被有司緝拿?”
胥鏡波聞言不禁汗若漿出,她素來不以世事為懷,自然未曾揣摩世道之險惡,聽端木依依一說,隻道馮崇望與薛照惹上了錦衣衛,不禁憂心忡忡——華山一派四百餘眾,就算人人武功比肩“三聖”,也斷難敵過朝廷的萬馬千軍啊!
端木依依娓娓道:“華山派能在改朝換代後繼續蜚聲武林,不僅僅因為武功獨到,更是得益於時變之應。當年中山王徐達進討陝西,尊師曾自薦為先導,助其威降李思齊,擒斬張良臣,一舉而定八百秦川。華山派得徐達奏禦功勞,而得太祖嘉勉,永免一山徭賦。現今華山絕頂的真武殿中仍供有中山王肖像,四時香火不絕,小女可有妄言?”
胥鏡波暗想華山從未對外宣揚與中山王的關係,端木依依如何能夠盡知其詳?
端木依依見胥鏡波已然默認,進而言道:“師太如何到的南京,我已大致聽我哥說了。暫不提丐幫因何要設餌誘引師太,且說熹微子一路留下的標記,師太細細思之,不覺得奇怪麼?”
胥鏡波道:“這不過我師兄妹三人互通消息的暗號,有何奇怪之處?”
端木依依笑道:“文德真人下山已三月有餘,臨行前當是有囑咐師太留鎮華山,勿要輕動吧?”
胥鏡波暗驚:“她竟連師兄下山多久都知情,莫非出了什麼變故?”口道:“我那師弟素沒定性,一向獨來獨往,若文德師兄因事外出,自當由我留守。”
端木依依道:“熹微子當然也知道師太您喜好清淨,即使文德真人沒有外出,您也不會輕易下山走動,所以他留下的那一串暗號並不是故意給您看的。”
胥鏡波驚難自已:“你是說那記號原來是鏡塵留給文德師兄的?!”
端木依依嫣然一笑:“若不出意外,文德真人與熹微子隻怕現今人便在南京城中。”
胥鏡波一副難以置信之貌,她確不曾想到生平最親近的師兄弟竟會故意瞞她。
端木依依道:“文德真人與熹微子想來也不是有意隱瞞師太,當是二位有不可不為之事,才不願讓您知道。”
胥鏡波激動道:“不可不為?我三人自幼一道拜入師門,親同兄弟姊妹,四十年風雨都並肩走過了,他倆現在卻將我瞞在鼓裏,難道就因我是女流?”
端木依依幽幽道:“男子生而弄璋,女子生而弄瓦,這便是世人給女子的定論。便是同胞骨血、椿庭萱室,又有誰能跳出這世間的矩矱?”略歇語氣,又道:“師太既然入了青籬山莊的大門,小女就絕不會傍觀冷眼。您隻管安心療傷,華山的危機小女自當設法化解。”
胥鏡波瞧著端木依依,覺著她柔枝嫩條的身軀裏似是藏著回山倒海的力量,她一雙雪亮的眸子就如華山之巔的蟠石般堅定而凜冽。
端木依依見胥鏡波怔然之貌,不禁問道:“師太是信不過小女麼?”
胥鏡波搖搖頭,緩緩道:“大小姐此前明裏暗裏,數度遣人來說,老身雖裝聾作啞,眼睛卻還沒瞎——那幾位姑娘武功之高,足可稱得上武林中的佼佼者,大小姐既為其主,又怎會是樗櫟散材?”
端木依依盈盈笑道:“原來師太早已識穿,倒是小女冒失了。那幾位傳話之人都是小女的結義金蘭,平日均以姐妹相稱。在‘明空盟’中,人人視同一律,小女不過虛領首席而已。師太若能不棄入盟,小女自當避退讓賢。”
胥鏡波道:“我記得你在書劄中言道——明空盟綏徠天下女子,和姊妹行,睦金蘭輩,一脈而同氣,一枝而同義。勿用逆轉乾坤,但教天地持平。”
端木依依笑道:“師太好記性。”
胥鏡波慢慢道:“日月當空,便是一個‘曌’字——大小姐是想效法昔年的武後麼?”
端木依依不疾不徐道:“則天女帝創出這個‘曌’字,本是寓意日月同空、男女均等,卻被後世史書汙蔑為窮妖白首,這不過一群酸腐書生的譖妒之言。世間本為女媧造人,為何後來卻演作男尊女卑之異?千百年間,也唯有則天女帝一人能以女子之身而禦天下之柄,難道不值為敬?我等籌創明空盟,不是為了爭得什麼,而是為了不再失去更多。”
胥鏡波悵然若失,想起自己幼年曾為親父所虐,幾欲喪命拳棍之下,而父親所嫌正是自己這具女兒身。這處心中隱痛她自未對任何人說起,但那卻如一道被薄紙糊上的泥窗,隻要銳物輕輕一觸,寒風便會如刀子般洶湧灌入。
胥鏡波定下心神,問道:“你邀我入盟,難道別無他求?”
端木依依幽長的睫毛就如柔軟的撣子一般,開闔之間就掃開了周遭一切塵障——“拂平此次危機之後,惟願師太更進一步,接掌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