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籬山莊,薛照、端木聰與一覺醒來的馮崇望坐在石亭中飲茶。茶葉是今年白露才從閩南新擷的鐵觀音,馮崇望喝得津津有味,薛照卻是一副憂慮之色:“馮師兄,你說恩相辭官回鄉去了?”
馮崇望清了清喉嚨,激動道:“可不是!咱們這一遭也不知得罪了誰,李安符、石垣丟了腦袋,我與曹希順被人四處追殺,師弟你也無辜戴罪,連臬台大人堂堂正三品的大員也被逼辭了官。唉,真是鼻梁碰著鍋底灰——觸了大黴頭!”
薛照想到馮崇望所受之苦,心下萬分歉疚,奉了一杯茶道:“都怪小弟,叫馮師兄平白卷進了這場風波。小弟在這兒跟您賠個不是。”
馮崇望雖吃了苦頭,但想著好歹留了一條命下來,誰又知道會否因禍得福呢?當即爽快言道:“欸,薛師弟說什麼見外話!你我一門同袍,自是應該有難同當。”
薛照大是感激其義,又敬了一杯茶。
端木聰道:“我聽說西安最近確實不大太平,不時有流寇入城作亂,搞得烏煙瘴氣、民怨沸騰。”
薛照想了想,說道:“當年秦王一藩,號曰‘天下第一藩封’,擁兵十萬,與太原晉王、北平燕王、大同代王、大寧寧王並稱‘塞王’。秦湣王朱樉性雖暴戾,但卻驍勇善戰,其在日討賊征叛,多有捷獲,也保得西安一城狗吠不驚。其子秦隱王朱尚炳繼位後,也尚武踴躍,永樂初沔縣人高福興作亂,秦隱王率兵一舉殲之,至今仍為西安百姓稱道。”
端木聰皺了皺眉道:“照你這麼說,如今西安動亂,城中百姓隻會抱怨朝廷守護不力,反而更加追念當年秦王鎮藩的光景?”
薛照點頭道:“正是如此,隻怕秦王若有什麼動作,西安一郡的民心都會倒向於他。”薛照倏然又想到王元蘇,暗忖:“秦王動作頻頻,她躡足其間,如何才能抽身而退?”
此時一人快速步入亭子,來人一頭花白頭發,卻是薛豹。那日薛豹護送詹其折返後便一直未再現身,薛照想他或另有事務,也沒多慮。哪知薛豹見了薛照,一臉焦急,直喚道:“二爺,大爺已經抵京了,叫你速回三秋館一見!”
薛照吃了一驚,杯中茶水不覺濺出來打濕了手背,連忙問道:“哥哥怎麼知道我在青籬山莊?”
薛豹著急撇清:“我可半句沒提二爺您的去處!大爺前腳剛踏進屋,便命我來青籬山莊接您。個中情形,我確不知。”
薛照愁眉一鎖,自怨道:“我好是糊塗!既不在三秋館,京城周圍除了這青籬山莊我還能躲到哪兒?”
端木聰唰的站起身來,朗然道:“我陪你去!你哥哥難不成還要大義滅親!”
……
薛智曾受言官彈劾而一度去官,三秋館正是其當年蟄伏避居的別墅,薛烈、薛照倆兄弟也曾在此度過了兩部蛙鳴的童年時光。而此時故地重遊,薛照卻無心懷舊,一顆心敲鑼打鼓著入了內堂。
薛烈像山峰一般矗立堂中,辛紅鹽與薛鷹分侍左右,各是麵色凝重。他身後牆上掛著宋人劉鬆年所繪的嶽武穆持槍騁馬像。嶽飛雖在畫中,但一雙虎睛仍如射霆電,而此時立在畫下的薛烈何嚐不是如出一轍?
薛照瞧見兄長鬢上霜塵,心頭一酸,叫了一聲“哥哥”。
薛烈哼了一聲,冷冷道:“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哥哥!”
辛紅鹽見氣氛不對,連忙緩頰道:“他既平安無事,你也不要再動氣了。客人還在這兒,你總該留點麵子給他。”說著遞個眼色給端木聰。
端木聰正偷眼瞧去,正好與辛紅鹽目光撞上,不由大是尷尬,急忙掰正腦袋,向著薛烈端端作禮道:“山民端木聰見過昭毅將軍。”
薛烈揮揮手道:“聰弟不必拘禮,瞧你精神抖擻,我也甚是高興。”端木聰望向薛烈,隻覺他與薛照就如一個模子刻出,隻是薛烈久曆征戰,身上更添風霜之色而已。
端木聰方欲進言勸解,薛烈轉向身旁薛鷹喊話道:“端木莊主遠來是客,還不趕緊迎入客室奉茶。”
薛鷹一怔,隻得上前相請。此時一名莊丁飛奔入內,向著薛烈拜道:“啟稟老爺,門外有人求見。”
薛烈刀眉一震:“打發了去,不見!”辛紅鹽止住問道:“來的是什麼人?”
那莊丁回稟道:“來者自稱是秦王府的人。”辛紅鹽麵色一變,急向薛照喊道:“你速速躲到後院去,端木莊主也請一並回避。”
薛烈一言不發,自顧坐到椅上。薛照與端木聰退下不消一盞燈功夫,便有一人快步走入堂內。
那人見了薛烈,隻微微低頭,雙手草草一抱道:“在下奉秦王之命,特來拜見昭毅將軍。”
薛鷹見其放肆,正欲嗬斥。薛烈卻止住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揚起臉來,裂開一嘴黃牙道:“鄙人賤名何足掛齒,登門求見將軍,不過是想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薛烈不動聲色,冷冷道:“閣下要找何人?”
那人昂首道:“此人正是陝西提刑按察使司原司獄僉事,現今的殺人逃犯,也是將軍的親弟——薛照薛書錦!”
此時一人大叫“無禮”,一人高喝“放肆”,兩條人影隨之一同躍出。二人皆著湖色直綴,正是薛鷹與薛豹,他二人心意相通,斷斷容不得此條惡犬在薛府亂吠。
秦王府那人嘴角一咧,就在這詭異的一笑之間,他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分別在薛鷹腋下和薛豹胸口各是探指一戳。薛鷹與薛豹同時發出一聲悶哼,各自翻倒在地。
薛照究竟放心不下,偷偷從後院折回,恰好從窗縫瞧見眼前一幕發生。他看清來人麵容,又見其手法,不由駭然失色——此人不正是當日在華**截襲他的板車車夫,真身卻為少林寺前代方丈風無神僧的關門弟子,如今秦風座下排名第一“車鄰”的雪破?
雪破張嘴笑道:“沒想到鼎鼎大名的‘脫籠鷹’與‘嚼風豹’竟如此不堪一擊,薛將軍難道就隻養了這麼兩隻無用的雞犬護院?”
辛紅鹽勃然大怒:“無名小卒,膽敢來三秋館撒野!”
雪破輕佻笑道:“在下身微命賤,自是比不得聲馳千裏的‘火綾羅’。夫人若是技癢難耐,在下倒是不煩奉陪兩招。”
辛紅鹽麵湧紅霞,卻如鯁在喉,一時竟無言相駁。
雪破轉向薛烈道:“在下銜王命而來,自忖禮數不失,何以甫一開口,就惹來貴府二位管家出手突襲?還惹得夫人尊顏犯怒?”
薛烈麵若嚴霜,冷冷道:“待客不周,還請閣下見諒。”
雪破嘴角一撇,道:“欸,在下怎麼受得起將軍重言。不過言歸正題,還請將軍明示令弟的行蹤。”
薛烈道:“不知秦王殿下召見舍弟,是為何故?”
雪破陰瘮瘮道:“將軍不會還不知吧?令弟在華**殺了人,又從西安府牢脫獄逃走。秦王殿下究竟是鎮守西北的顧命親王,此等人命官司當然不能垂手不聞。”
薛照眼見真正的殺人凶手此時卻在堂上大厥其詞,當真是發指眥裂,若非端木聰及時拽住,真要衝出去與雪破拚個你長我短。
薛烈緩緩道:“秦王憂心民隱,末將甚是欽佩。但天子體恤入微,令諸王分封食祿而無用臨民治事。秦王殿下大可閉門酣歌、持粱刺肥,又何須為此等末節細故而煩心?”
雪破冷笑一聲:“既為同胞兄弟,將軍自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也可謂人之常情。令弟若隻是打死了一個蠢駑車夫,這事確實不過虱脛蟣肝,可他另又牽扯上了秦王府的一條人命,這總需得他自個出麵解釋清楚吧!”
薛照一驚,暗忖:“莫非秦王已經知道了婁畏花的死訊?”
薛烈依舊波瀾不驚:“舍弟殺沒殺人,犯沒犯罪,自有臬司署理。我若見著他,定會親自提他去官府報到。你回去稟告秦王,薛烈堂堂正正,不會在這件事上徇私。”
雪破詭笑道:“將軍若真是奉三無私,那不妨準許在下在這三秋館中搜上一搜?”
辛紅鹽再也摁捺不住,厲聲斥道:“你未免太放肆了!”
雪破輕蔑一笑:“夫人既瞧不上在下,在下本該識趣而退,但若空手而返,確也難向秦王複命。在下也隻得頂風冒雪,再往天山雪峰走上一遭了。”
薛照心緒翻騰如潮,不想雪破竟會拿辛紅鹽出身相脅。他對兄嫂感情極深,怎能容得眼前情狀?當下不假思索便要現身相救。
端木聰平時雖疏宕不拘,卻沒大方到目送自己哥們自投獅吻,當即一把箍住薛照手臂。薛照正在氣頭,不管恁多,竟一掌劈向端木聰右手肘窩。端木聰暗罵一聲“倔驢犢子!”雙臂一橫,將薛照整個人抱入懷中,製住他動彈不能。
雪破何等耳力,後堂微一動靜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即陰笑一聲道:“看來將軍府後院歡騰得很呐,在下可不可以也湊個熱鬧呢!”他“鬧”字出口,人已如一道譎風飛掠而出,直往後堂躍去。
雪破比肩少林寺四大神僧,武功之高自非薛鷹、薛豹與辛紅鹽可比。他也是自恃薛府上下無人能擋其鋒,才敢如此橫行無忌。就在他伸手快要觸到門簾的一瞬,身後忽然一道勁風騰蹴而至。
雪破暗驚:“難道薛府還有會武之人?”當即彈指一撥,同時聽得身後一個雋脆的女聲道:“秦王府的法事不是一向都找柏山寺的和尚來做,怎麼現在還攀上少林了?”
雪破大吃一驚,來人不僅知道秦王府與柏山寺的關係,竟還知道自己出身少林。如此機密,外人究竟從何得悉?!定睛看去,隻見前廳立著一人,通體由一件黻繡鬥篷包覆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豔勝桃花的臉膛。
端木聰隔窗一窺,驚得張大嘴巴道:“依依怎麼跑來了!”
端木依依手握一根粉藕色的長鞭,鞭梢係著一串紫紅色的花環。適才雪破撥開之物,正是她飛擊而來的這條“芷煙瓊枝鞭”。
端木聰心知自己這個妹子平日裏忙於操持家中庶務,雖也偶爾練練武功,究竟心有旁騖,手上功夫頂多就夠打發一兩個馬賊土匪,眼見薛鷹、薛豹如此身手都被秦王府的人一擊而倒,自己這個半碗水的妹子又如何抵敵得住?當下不假思索,就準備出去援手。
雪破如何容得端木依依繼續多言,當即鼓足全力,一招“柔桑破芽”直朝其喉頭戳去。這一招若遊霧崩雲,似蛟鋸裂帆,隻怕是九大派的頂尖高手也須得全力相抗。端木依依竟不躲不避,左手無名指與食指交疊合一,與攻來的一指懟撞在一起。
端木依依“嗬喲”一聲,向後連退十步,嘴角也滲出一絲鮮血。雪破一動不動,表情卻甚是詫愕。
端木聰飛搶過去,扶住端木依依,焦急問道:“有沒有傷著?!”端木依依麵色荼白,勉力笑著搖了搖頭。
她這一笑簡直就如同一瓢熱油淋到端木聰心火上。端木聰昂起臉就罵道:“你這狗攮的,看我不扒了你一身癩皮!”剛要動手,卻被端木依依一把攥住了手臂。
端木依依喘著氣道:“少林寺方丈雪孤大師攜了羅漢堂、達摩院、戒律院首座,眼下正在靈穀寺做客。我與這四位神僧正好有些交情,你這一手拈花指可要請他們四位一道評鑒評鑒?”
雪破麵色一陰,雙足頓地,一陣陰風似的掠出而去。雪破一走,薛照立時衝出,三兩步搶到端木依依身旁,關切問道:“依依,你怎麼會來?”
端木依依側過臉去,似是不願薛照瞧見她此時受傷憔悴的麵容,隻柔柔道:“我剛從鎮江回來,才得知你們都來了三秋館,又聽說烈哥與嫂子都在,便想該過來打聲招呼……”說到此處忍不住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