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我想吃點饃饃。”
他又朝廚房急步趲去。
開水來了,饃饃來了,高通達也來了。他來得恰到好處,正是尕存姐想吃東西的時候,他手裏端著一碗紅糖、紅棗,紅蕨麻熬成的三紅湯。
“哎呀呀,病人怎麼能吃開水饃饃?又莫有營養,又不好消化。你們就不會薄薄兒擀上點麵葉兒麼?是不是這個月的白麵莫有了?莫有了就說,我們家裏有,挖去。”說罷,他放下三紅湯就走。
穆家嬸子要上前阻擋,穆狗保使勁拉她的衣裳。等高通達出去,她壓低嗓門道:
“白麵缸底裏不是還有一點麼?”
“人家比你多,又莫說借,怕啥?”
從這天開始,高通達每天給尕存姐送來一碗三紅湯、半碗白麵。三紅湯是滋補身體的,陰虛陽虧一把抓。尕存姐的病又有了好轉。她誠心實意地感謝通達爺兒,又覺得心裏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煩悶。老漢比任何人都對她好,這是明擺著的事。得了恩情就得知恩感恩,做人的常理她是不能違背的。煩悶歸煩悶,總也不能轉變為厭惡。她感到害怕。
過了五六天,她就能下炕活動了。穆狗保總擔心這又是回光返照,便向高通達討教。高通達說:
“是不是回光返照現在還說不一定,病根根莫除,陽世間的氣脈還不旺,就是這一次好了,隔三岔五還得犯。所謂險象環生,禍機迫近,千萬要提防。”
這“隔三岔五”幾個字說得穆狗保心尖直顫,好像高通達預言,他日後必定要不斷用錢去換那些嗆人鼻息的藥。
“病根根怎麼除哩?”
“我也不知道。故事裏的事情是書上說的,我也莫見過。你幹脆別相信。”
高通達刻意提到那個故事,深埋在穆狗保心裏的那條龍也就越發躁動動不安了。
“你已經說了故事,我怎麼不相信哩?”
他氣急敗壞地想著,把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哪個屬龍,哪個是大龍?經過一番艱難困苦的篩汰遴選,最後便蘿卜不當菜地罵起來:
“好一個鈍皮老臉的家夥,時機等得,好話說得,臉皮莫得;剝他莫有皮,殺他不見血。認得三文兩字,就要冒充個生龍活虎。你不過是條老狗,天下無能第一,古今愚頑無雙。說你是大龍?放你媽的屁,別糟踏我們的龍祖先了。****杆杆一條,有皮莫心。南牆根裏的牛角蔥,老辣得不成樣子了。”
但是,靠罵驅不走那夢魘那憂急,而且越罵心思越重,千頭萬緒如亂絲,越抽越亂,越抽越多。他和婆娘商量,婆娘說:
“人家不過是說個故事,你就對上號了。”
“三紅湯不是白熬的,白麵也不是白給的。”
“通達爺兒一個人孤單,這個院裏又莫有旁人,你說他不對尕存子好,對誰好?尕存子是孫子輩,認他當個幹爺兒,吃上的喝上的,也就頂掉了。”
“頂不掉,人家說人家是大龍。”
“大龍就大龍,你怕啥?真的要是除了尕存子的病根根,我看也是好事。反正是一物降一物。旁人又不知道。他頭發胡子顛倒了長,還能滿到處張揚?”
“怕就怕事情做下了,病根根除不掉。”
“那就對了,他通達爺兒死不掉就得賠,到時候就不是一天一碗三紅湯、半碗麵了。”
穆狗保想想,沒有再作反駁。
這天吃過黑飯,穆家嬸子叫穆狗保去洗碗,自己守著女兒說:
“尕存子,聽我的話,今兒晚上你去通達爺兒家裏坐坐,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_一來除掉病根根,二來沾一身陽氣,將來也好養家糊口。你阿大一天比一天老了,眼看著擔不動水了。我們不靠你靠誰?
她說著,鼻子一吸溜,眼睛就淚汪汪的。
尕存姐弄不懂阿媽的意思,說;“我的病不是好了麼?我以後再不病。過兩日,渾身不乏了,我就去擔水。”
“病不病由得了你麼?去,聽話,通達爺兒稀罕你。”
“通達爺兒叫我去?”
“叫莫叫你都得去。”
尕存姐去了,她是去治病的。但一進門,卻見高通達躺在炕上,皺巴巴的額頭上拔了一隻拳頭大的黑火罐。
“通達爺兒,你怎麼了?”
“尕存子麼?唉,頭疼。”
她過去站到炕沿前,俯首看他的臉。
“你來做啥?”
“我阿媽叫我來,說你能除掉我的病根根。”
高通達倏得坐起,速度快得驚人。
“你阿媽說了?還說啥?”
“還說是陽氣長陽氣短的。”
高通達抬起雙腿,旋轉尻子坐到炕沿上,雙手揪住火罐,咬著牙,一歪一斜那火罐便掉了下來,然後下炕趿著鞋:“你等一會,我去給你阿媽說。”但他一開門,卻見穆家嬸子就立在門口。他扮出一臉焦灼模樣:
“你看你,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穆家嬸子苦兮兮地說:“我們也是到了實在莫辦法的時候,思前量後,就你一個是真保真的大龍。”
“我說過吸龍水、充陽氣,不吸不充就不得免災保命,這確實是心裏話。但我可莫說我自己。”
“我們也知道你說的不是自己。可滿朱子巷誰是大龍?你保舉一個?莫有吧?通達爺兒,你就別嫌棄,治好了病,我們一家三口給你磕頭作揖。”
“哎呀呀,你這不是難為我麼?”
“通達爺兒,就難為你一回。”說著又朝房裏喊,“尕存子,聽爺兒的話。爺兒叫你做啥你就做啥。聽見了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