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2 / 3)

“尕存子,你把水桶忘了。”他站在門口喊道。

正是穆狗保日見康複,思謀日後是尕存姐養家,還是自己養家的時候,尕存姐病了,一病不輕,整整一個星期要死不得活地躺著,見水皺眉,望食搖頭,真正到了無欲無求的地步。腰疼、胸疼、頭疼,後來疼痛又漫漶到全身,成了每塊皮肉的脹疼。看著熬下去就有要命的危險,穆狗保從一個吃泉水的人家借了輛架子車,拉她去醫院看病。他答應給人家無償擔兩擔水。這就等於是用飯碗錢去租車。

要是老尕財別搬走就好了,用他的車他還能要錢?

他一路嘀咕著到了醫院,掛號取藥,花了他四塊八毛二。他心痛得咬牙切齒。貪欲的眼光望著自已交出去的血汗錢,恨不得撲進那個圓圓的窗洞,搶奪回來。大夫說,本來應該住院治療,但床位緊張,隻好開幾瓶藥去家中休息。

“藥能吃好?”

“吃吃再說吧。”

穆狗保再也不敢問別的,快快把尕存姐攙到車上。原模原樣回來。他害怕大夫改變主意,讓她住院。那樣,他就作難了:不住吧,良心上過不去,住吧,住院費是多少?還不把他的全部積攢搜騰幹淨?好在那白片片兒、水湯湯兒吃下去後還是見了一點效,尕存姐想吃想喝了。

“好,這就好。飯生元氣。”穆狗保對高通達說。

高通達是去探問尕存姐的病情的。他天天去,一個老者,自然不會引起穆家兩口子的猜疑。有時,他還會把手放在病人的額上、嘴上,說幾句“燒退了,但氣息還是燙的”之類的話。或者他抓過她綿軟的手,給她號脈,慢悠悠體會,也不知真正體會到的是脈搏的跳動,還是那細皮嫩肉的光潤柔滑。

這之後,高通達蠻有把握地搖頭: “說不定是回光返照。”

“啥?”穆狗保一向迷信高通達,以為有了識文斷字、能寫會說的本事便能洞悉一切,臉上立時有了雲遮霧罩的黯鬱。

“我昨天就說過,治這種病要龍體加身。”

“老天爺,哪裏來的龍王爺哩,就是有,也請不起。”

“龍體加身不一定就是龍王爺出海。我給你說個故事。”不管對方聽不聽,他兀自說下去,古時候,也就是朱子巷人還莫搬出南京城的時候,巷南的官府裏有一個公主。那公主,酣豔風流,獨占一部,有傾城之貌,還能寫一手冰雪聰明的文章。她得的呀,也是尕存子的這一種病。有個來看病的法師說,男做龍頭女做婪尾,命裏注定的事,你們千萬不要避諱。她得和龍睡覺啊,睡個屬龍的男人。法師真言,公主的阿大不能不信,便在官府裏選了一個少年。可覺睡了,公主的病還是不好。法師又說,小龍不成,又嫩又躁,要花甲以上的大龍,大龍老辣。公主的阿大隻好把那個綠鬢少年換成了華顛老子。這老漢學富五車,骨秀神腴,渾身一股清俊氣,欣然從命,進閨房和公主過了一夜。你說妙不妙?好了,公主的病好了。渾身利索,韶華勝極,比病前更多了一些壓梅欺蘭的風采;就連她那文章,也有了大家氣度,接今吊古,光風霽月,真成了天下第一號幗國須眉。”

“你是說,這公主睡了個屬龍的老漢,病才好?”

“算你有腦筋。不光出了病災,也有了前程。不過,那不叫睡老漢,叫吸龍水、充陽氣。天下陽氣最盛的屬龍。皇帝登基叫龍袍加身,豪傑舉事叫龍飛白水,帝王所居叫龍盤鍾山。古人說,‘龍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訪古丘。’還說‘龍爭虎戰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扯遠了,扯遠了,我該走了。”

穆狗保恭恭敬敬送高通達出門,心裏一再體味剛才的談話。正像他所擔心的那樣,尕存姐的病又嚴重了。回光返照?龍?屬龍的?大龍?穆狗保糊塗了,憂心如焚。再送醫院?錢?有一點,但那是老眉老眼討來的,吃辛吃苦掙來的,夫妻打灶拳奪來的,能胡亂花掉?唉,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老天,尕存子莫救了。穆家嬸子更感到死在女兒頭上打轉轉,淚眼望女兒,叫聲不應,問聲不聽,嚇得她嗚嗚直哭。

大概是這哭聲的刺激,有一時,尕存姐睜眼了:“阿媽。”

穆家嬸子哭得更野,竟至於踏天喚地喊起來:“尕存子,尕存子,你這半天哪去了?”

“我睡著了。”

她兩手撐著身子要坐起,掙紮了幾下,胳膊一軟,身子便又塌下去。穆狗保過去扶住她的肩膀。

“想起來?”

“腰疼。”

他抱著讓女兒欠起腰,又朝穆家嬸子喊道:“快把背後墊高些。”

穆家嬸子跪在上炕,伸開雙臂,滿炕撥拉著把笤帚疙瘩、破破爛爛的電影畫報、尕存姐脫下的衣裳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全都塞到女兒後腰上,但仍然夠不著後背,隻好一揮手把那些東西掃蕩出去,拿起枕頭靠牆墊好,又雙手掬住女兒的身子,朝後拖著讓女兒靠到牆上,再把被兒蓋到她齊胸的地方。完了,她喘喘籲籲站到地上,問道: “尕存子,水喝哩?”

尕存姐點點頭。她不相信,又問了一句。穆狗保吼道:

“你莫看見點頭麼?”

穆家嬸子別他一眼:“你看見了你不會動手麼?”

穆狗保一愣,趕緊轉身。幾乎在同時,穆家嬸子也轉過身去。兩口子雙雙擠擠蹭蹭鑽進了廚房門。穆家嬸子戛然止步,說:

“你倒還是我倒?”

穆狗保一臉苦相:“好我的冤家哩,你倒我倒還不是一樣麼?”

“一樣你還跟過來做啥?”

穆狗保唉歎一聲,垂頭喪氣地來到尕存姐麵前,還沒站穩,又聽尕存姐有氣無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