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3 / 3)

老尕財就要搬家了,搬到靈鷲寺寺街口的一個親戚家去。他想重操父親傳下的舊業,在那裏辦個麵食攤兒。親戚投資他張羅,有了利錢三七開,當然是人家拿大頭。幹這種營生,熱鬧繁華的寺街口當然要比朱子巷順當牢靠。

人將離去,情味卻日益濃厚起來。思那往日的光景,反而覺得院社們之間的你短我長、磕磕碰碰倒是給生活充實著內容、增添著意趣。人活著總得有事,好事不多壞事就來,這壞事也就成了讓人長精神的依賴。不然,整日價不喜不悲、不笑不罵、不吭不哈、不聲不響,時間一長,人家會說你活著不如死掉。老尕財思來想去,那爭吵嚷仗倒有了幾分光彩,使人格外留戀起來。人都有這個賤毛病:見不得也離不得。唉。浪萍難駐,遊子思親,這老尕財,人還莫走,心裏卻已經有了遐思遙念院社鄰友的傷感。但他老眉老眼地不便浪作濃愁意,隻能進進出出,扮出一副和善可親的麵孔,抹煞著過去的許多疙瘩芥蒂。而對別人來說,不管他給這個破舊院落帶來過如何嚴重的嘈雜騷擾,一旦他要離去,人們便覺得生活即將失去一種色彩、一種調料。連穆家嬸子也變得黯然神傷,和男人一起,惆悵地從自家窗口朝北房門上張望。穆狗保這些日子拉痢疾拉軟了身子。他自己說是被老尕財那晚又罵又唱的挑釁嚇病的。他拒絕了女兒的懇求,忍受病痛,硬挺著不進醫院。隻要不花錢,他心裏就踏實。

在收拾東西開始搬家的那幾天,老尕財日日笑容滿麵,逢人就說他父親過去賣麵食是如何紅火,現在嘛,天時地利人和,前景就更加光明。家當是老尕財用架子車一車一車拉走的,足足拉了三天。每裝一車,院裏人都要幫忙,都要戀戀不舍地送老尕財到院外街麵上。就在最後一車雜七雜八的零碎家什裝上車後,老尕財拱手作揖,一一向院社們告別。他依舊笑著,依舊說著吉利話;

“我老尕財過去不論是跟著父親做買賣,還是拉架子車,不能說天天掙錢,但也沒斷過油鹽柴米。這你們大家都知道。靠了我的本事,別說我和觀保兩個人,就是家口成百我也養活得起。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穆家嬸子連忙承認。

老尕財又道:“可我們那親戚捧著財禮來請我,說我的手藝能給西寧人增添福氣,我能端架子不去麼?”

“人到難處,求人張口嘛。”高通達附和道。但敏感的老尕財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我可沒有難處,我不求人。我活著就是要幫襯西寧門麵,倒不是我看上寺街口的磚牆樓門、熱鬧場麵了。朱子巷窄兒些、破兒些,但有歡樂就能賽神仙,有人情就比日日看戲好。說到人情,我那親戚的情義我也領過。我這次去,就是為了還這人情賬,知恩不報非君子。我們都是君子人,是不是?”說完這話,他站到高通達麵前,深深鞠了一個躬,“通達爺兒,孫娃年輕無知,兒子又是幹公事的人,顧不上你,你老人家多保重。逢年過節我來看你。”

高通達似乎幡然醒悟:“你這就走?都搬完了?”

“搬完了,多虧院社們幫忙。”

“那、那到我們家坐一會,好歹你得吃頓飯哪。”

“通達爺兒,你就別麻煩了。那一頭房子裏亂糟糟的,我還得趕快去拾掇。”

“那……我送送你,我給你搡車。”

“別,別。”老尕財拽住高通達。

“走,我們走,不搡車,跟你走半截,心裏也好受些。”高通達說著,老淚不覺漫溢而出。

“通達爺兒,你別這樣。”老尕財也忍不住了,淚水像雨點一樣掉下來。“院社們,我走了,留下你們守院院。你們可別走,別學我。”

穆家嬸子趕緊過來:“你這是發財去了,好事情,哭啥?”可她的眼眶也熱了,濕了。

老尕財抹一把眼淚:“唉,好啥?通達爺兒,你罵我。院社們都來罵我。我這是莫辦法的辦法呀。我老了,拉不動車了,觀保又指望不上了。你們說,這裏我怎麼住得下去?人活著,總要吃,總要穿,可莫有錢哪來的吃穿?這幾年,汽車多了,有大有小,啥東西拉不成?誰還願意雇我這輛破架子車哩。我們吃的是啥?一年半載葷腥不見;穿的是啥?你們看看。”他忽地撩起衣裳前襟。隻見黑罩衣裏麵,竟是一層髒膩破爛的棉花,那棉花一定是從垃圾箱裏拾來的,用麻繩一圈一圈地捆著,貼肉裹在身上。老尕財放下衣襟,又道:“再說觀保吧,一個半大小夥子,連條褲衩也莫有。襯衣是他阿媽穿過的,想著人麵上好看,把花花點點的領子剪掉了。年年有春節,可他穿過新衣裳莫有?這一次他去勞改,我拿不出一件好衣裳叫他帶走。”他喘口氣,“看我,顛三倒四的,訴這些冤枉做啥?丟人哪。兩個大男人,吃不飽穿不上,自己顧不了自己,還有臉說。說了就說了,有臉莫臉一個樣。反正我走了,離院社們遠了,以後再見麵也是外人了。”

穆家嬸子用手掌揉揉眼: “直話叫你說歪了。你不見外就好。以後,來啊,你來啊。”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好,好。一到正月我就來,給院社們拜年。”

“尕財,尕財。”穆狗保在房裏撕開窗戶紙叫他。

老尕財跺跺腳:“你看,我把大事兒忘了。”他過去,臉湊到窗戶跟前,“老哥,你好好養病,把心放得寬寬兒的,到處走動走動,別老窩著,姑娘大了,你得看好。如今西寧這地方人雜事多,叫她千萬小心咹。”

隔著窗戶,穆狗保不住地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