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3)

“我的姑奶奶,你怎麼了唦?毛鬼神進家了麼?尕存子,你阿媽就要死了,你還不快兒點出來。”

“我就出來。”北廂房裏尕存姐急急應承著,緊張得她套上了褲子尋不著褲帶,有了褲帶尋不著衣裳。她衣裳莫穿停當,焦心焦火的穆狗保便搡開門闖了進來。

“我的姑奶奶,穿衣裳也要十年八年麼?你就不會利索點?你阿媽……”

他話莫說完,就變得目瞪口呆。尕存姐站在炕前渾身打戰。

“老天爺,今兒我們家裏怎麼了,毛鬼神就是你麼?哎喲嗐嗐,你看我到底遭了啥罪。”

穆狗保又揪頭發又跺腳。炕上,高見河擁著被兒,心驚肉跳地坐在枕頭前,臉上青青白白、紅紅紫紫,色彩不亦樂乎地變換著。

這是兩個西寧後人的第三次幽會。

一切都是在破廟裏商議好的。先是見河在院裏唔唔晤地學野鴿子叫春,告訴尕存姐,他爺兒已經睡了,自己溜出來正等著她開門。於是她裝作起夜去堂間南廂房門邊偷聽父母的動靜,若是裏麵莫有話語聲,說明他們終於鑽進了被窩,她便可以開大門讓見河進去。但這夜,她把父母生氣後的沉默當作了睡覺,更莫想到毛鬼神會來搗蛋,阿媽昏倒,阿大著急,私情敗露。

穆狗保喊了一陣,忽又想起死活不明的婆娘,趕緊返回堂間。見河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地呆坐不動。尕存姐喊一聲:“你快走!”便去堂間,和阿大一起把阿媽抬到了南廂房的炕上。穆家嬸子慢騰騰睜開眼,看著男人和女兒,這才長吐一口氣,用袖子揩揩嘴邊的涎水。

“嚇死我了。”

“到底怎麼了?”

“鬼魂你們莫見麼?”

穆狗保打了個寒顫,嘴上卻膽氣十足地寬慰著婆娘:“哪裏來的鬼魂哩?你是睡覺尻子莫苫住,進去涼風後魘下了。”說著朝自己身後看看,好像那毛鬼神還在門外朝裏窺伺。這時,門口響了一下。穆家嬸子臉上鬆弛的肌肉頓時一陣悸動,雙手緊緊撕住男人的衣裳。尕存姐明白,見河已經出去了。

高通達喜歡對人說:“我平生所為,未嚐不可對人言。君子人做事,坦坦蕩蕩。”可如今,家醜已經外揚,他那無地自容的心境使他連出門的勇氣也莫有了。門風家教有了動搖,身份名譽受到損害,好像他臉上掛著爛抹布,頭上頂著血糊拉拉的月經紙,想取取不掉,哎--呀呀,醜。他躲在家裏垂頭喪氣,一遍遍地數叨見河,數叨自己,數叨這古風日見衰殘了的世道。

“藏物不慎如教人為盜,修飾儀容是教人為淫。唉,穆家,穆家。”他突然想到尕存姐最近的穿戴不同往常,問見河;“穆家一貧如洗,尕存子哪裏來的買衣裳錢?”

“我怎麼知道。反正我也莫錢給她買。”

見河的搶白反而引起了高通達的猜疑:“莫啥好處,你能染上她?”

“誰也莫染誰,我們是兩相情願。”

“你跟她情願?我不情願。娃娃,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壞東西,你是我們高家後人。朱子巷從南到西、從古到今,哪一朝哪一代,我們高家人的臉皮都是光光鮮鮮的,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現在哩?我還莫死你就成了這個樣子,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裏放?”

“想往哪裏放就往哪裏放。”見河說著往外走。

“哪裏去?”

“尋尕存姐。”他這是氣話。

“回來。”、

見河莫回來。

“我管不了你,我不管了,叫你阿大把你領上了走。”

他吼著,聽見河的腳步聲消逝在院門外,氣得呼哧呼哧喘了好一會。你說你莫給她花錢,她的衣裳是哪裏來的?穆家人尖酸刻薄,能叫你隨隨便便占姑娘的便宜?事到如今,還不肯罷休,今兒找明兒尋的,我的日子啥時候才能清靜?分開分開,把他們分開。他在心裏絮叨著,回身跪到炕上,打開放在炕角的那口祖傳的銅飾楠木箱子。箱子裏全是老書,也是祖傳的。他小心翼翼地一本本朝外拿,拿了六七本就發現書的擺摞順序有了變化。他拿書的速度驟然加快。等騰空了書箱,他便揚起脖子喟歎一聲,然後一尻子跌到炕上,兩眼無光無神,呆呆傻傻地瞪著麵前那些恍若隔世的線裝書。事情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樣,珍藏的寶物少了兩件:那套明版的《龜符筏語》和“孝有家風”的正笏寶墨不翼而飛。

老天瞎了眼,叫他養活這號孫娃,連老祖宗為人處世的本錢也給搗弄走了。

他堅信《龜符筏語》人間隻有一本。這人間孤本裏,嵬集著炎黃本事、西寧源流、朱子巷史、高門祖譜、天言地語、奧義良箴。

“完了,完了,哪裏去了?”他大吼一聲。

莫人回答。

他腦袋一陣眩暈,嗡嗡的,像有人在裏麵拉喊:“尋去尋去,你給我尋去。尋不來我就不認你這個孫娃。”

那“孝有家風”的題詞是高家祖上的榮耀。康熙年間,高通達的祖父因家中老人有病,朝廷屢次封官都被他婉言謝絕。這事感動了西寧辦事大臣正笏,親筆賜字。根據慣例,這墨跡是要製匾懸掛於門庭之上的。但通達的祖父說,孝雖有,家風是否可以延續還難說。把好事留給後人吧。如果他們覺得無愧於先人,就讓他們自己去製匾。當然,這匾是永遠掛不成了。高潤田拋開父親,另立門戶,首先就是大不孝的舉動。好在如今人們對匾額已不怎麼看重。高通達遺憾之餘,還多了一層擔憂,生怕那成為封建主義的殘餘而被沒收。他把它小心藏於箱底,從不示人。可他莫想到孫娃會盜出去賣掉,文物價值不說,賣了這寶墨豈不是出賣了祖宗遺德?